电影《金刚·骷髅岛》上映时,豆瓣点赞最多的一条短评这样写道:
我一直以为景甜演的是金刚!
即便3个月后这条评论被干掉,围绕景甜的欢乐气氛也从未消退,嘴炮从ACGN圈子的常见技能,发展成段子、金句、吐槽、毒舌的大集合,全程高能而又肆无忌惮。
早年的网络段子讲究的是反讽,诸如美军在西直门桥迷路,上了高速发现收费站太多,到了市区才知道堵车等等,但后来就越发精妙,简直是线上版的中国修辞学大全了,常见技法包括类比,隐喻,反讽,象征,暗示等等,嘴炮再不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比如这一条:
网上所有的愤怒,基本都源于没钱;网上所有的励志,基本目标都是挣钱;网上所有晒的幸福,基本状态都是有钱。
看起来好有道理,特别是联系到最近王思聪飞机上晒狗与周鸿祎的朋友圈互动,加上看客们的反应,简直丝丝入扣。
古希腊学者昆提利安有个说法:Good man skilled at speaking,嘴炮的影响力取决于两个前提,一是娴熟程度,二是人格魅力,这在中国也是有文化传承的。
魏晋之际,也就是司马懿《军师联盟》的那个时代,时尚潮流就是清谈,三五人坐而论道,不涉俗务,只拼辩才,是最为原生态的嘴炮,历来评价是不务正业,唯尚虚无,柏扬甚至称之为“穷咀嚼”,但到张爱玲就另有洞见,“装扮得很像样的人,在像样的地方出现,看见同类,也被看见,这就是社交。”
再后来唐翼明教授更发现了社交的实质就是嘴炮能力,写了本专著《魏晋清谈》,为大师们正名,坚称这不是“瞎聊天”,而是“高级时尚学术社交Party”。
只有一点,亘古未变,嘴炮从来拼的是标新立异 表达技巧,从魏晋清谈的玄机义理,到今天男子开大奔,女友却被自行车接走的快手段子,万变不离其宗。
真正进化的是嘴炮的影响力,以往左右舆论的是新闻本身,现在却成了弹幕吐槽和跟贴热评。比如当初快播CEO获刑10年的网易新闻,高赞跟贴是这么说的:
在网上订了乐视超大60寸电视,然后7天无理由退款。
另一条则说:
终生抵制乐视任何产品。
贾跃亭可以在资本风波里金蝉脱壳,可以靠高大上的同学老乡帮衬,但在网络口水圈里,他已不可避免的黑化,这种情绪未必能让乐视垮台,却能让贾跃亭没机会学周航去扮演“伟大的失败者”,商场失意,还能登上湖畔大学的讲台。
还没被韬蕴赎身时的易到用车因为把下午茶换成“别具深意”的荔枝(离职)和黄瓜(黄了),也让公司内网进入了欢乐的嘴炮创意空间。
嘴炮泛滥是企业文化内聚力衰退的先兆,比任何外部负面更有杀伤力。
嘴炮是互联网文化平权的极致表现,吐槽的娱乐化和随意化稀释了权威性,微信公号的10万 大V未必敌得过脑洞段子手。
但嘴炮文化创建的同时,也在摧毁。
首先被摧毁的就是理性观察能力,嘴炮蕴含的强烈逆反情绪,表现出来往往是粗糙的推理、简陋的分析以及容易上套的冲动。
比如B站视频“马云底特律演讲,观众狂喊谢谢”,点赞最多的评论如是说:
总结一下就是以前你们美国棒棒噢,我们中国不行哦,但现在我们更棒棒噢,你们确定不和我们一起混吗?
中国互联网当然很牛X,但具体到这件事,嘴炮之前还要先了解背景。
去年Q4以来,阿里已不再公布GMV数据,取而代之的是“用户停留时间”这个指标,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美国业界对GMV质疑颇多,有人甚至戏称,如按过手货物的价值计算,联邦快递和顺丰才是全球GMV之王。
另一方面,马云的老对手贝索斯日益神化,亚马逊市值飙升,摸高单股1052美元的历史纪录,Prime会员人数突破8500万,Prime Day连续两年攀新高,商业创新上也极具进取心,收购全食超市说明与押宝盒马鲜生的阿里有同样精明的洞察。
因此,没了GMV护盘的阿里急于描绘投资者认可的想象空间毫不奇怪,马云热衷到美国跑会布道就是一个简单、明晰、合理的商业行为,本质上与高喊“生态化反”的乐视并无二致,区别仅在于马云比贾跃亭更有逼格而已。
世界上没有比自发的给一个商业行为寻找感动或杜撰情怀更愚蠢的事了。
嘴炮的过度娱乐化有时也大煞风景。
晚唐诗人李商隐在《杂篡》中历数十余件大煞风景之事。
松下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裩、游春重载、石笋系马、月下把火、步行将军、背山起高楼、果园种菜、花架下养鸡鸭、妓筵说俗事等。
但这种清泉濯足、焚琴煮鹤的事恰是嘴炮的特长。
Carpenters是国人喜爱的欧美乐队,1975年兄妹俩翻唱了黑人组合The Marvelettes的Please Mr. Postman,让这首歌成为少有的原唱和翻唱均为冠单的神作。
歌词写的是每天盼望邮差捎来男友音信的少女情怀,俏皮活泼又清纯隽永。但作为网易云音乐999 的良曲,有条热评是这么写的:
故事的结局就是甩了男友和Postman在一起了,这时Postman转过身偷偷拿出一叠信笑了!
另一条则说:
这明明就是等男朋友的信,结果跟邮差勾搭上了的狗血剧情嘛!
微信时代的人不理解鸿雁传书的苦情,这很正常,但什么事都喷,什么事都带着市井化的狡黠,这样真的好吗?
有格调的乐评什么样,可以参考这一条:
从前的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美国摇滚老炮邦乔维为了给忠实的中国粉丝送上七夕节大礼,特意翻唱了邓丽君风格反差极大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网易云音乐的热评是:
听这歌好像看到施瓦辛格在用吸管喝啤酒!
概括得超精辟,但总觉怪怪的,有兴趣可以去品味一下。
嘴炮精神就是把任何事情段子化的能力,当然,这也证明了一点,嘴炮很适合对某个高端话题发动越维打击,将其拉低到同样的水平再以丰富的口水击败之。
嘴炮能量的背后是一种群体极化效应。
1961年James Stoner首次论证了这个观点,即在话语权平等的群体讨论中,总是会放大情绪化的观点,不管表现出来是娱乐性、流氓性还是侵略性。
比如嘴炮文化对圣母、心机和绿茶的反感,就是一种典型的群体情绪,源于伪造的加拿大歌星艾薇儿的名言:
我抽烟,喝酒,纹身,说脏话,但我知道我是好姑娘。真正的贱人喜欢装无辜、装清纯、喜欢害羞、喜欢穿粉红色衣服。男人肤浅,都只看表面。所以,他们只能错过好姑娘,然后被贱人骗的痛不欲生。只有女人才能看出谁是真正的贱人。
这段话是艾薇儿“鉴婊师”名号的由来,但语境背后是一种特别中国化的情绪—对街道大妈式审美和道德评判的本能抵触。
但这些人为什么又愿意在跟帖和弹幕里给泰勒·斯威夫特送上“龚娇梅”的帽子,换个角度来想,除了嘴炮的载体不同,与夏天三五聚坐,指着别人背影,暗骂“破鞋”的大妈有多大区别?
泰勒·斯威夫特被婊起来主要是八卦小报的功劳,因为这个拿过不少格莱美、AMA、ACM大奖的女生,不酗酒、不吸烟,不爱泡夜店,甚至连纹身都没有,每年都是慈善榜的常客,成名之后还和父母住在一起。
所以你大概也猜得到,娱记为什么要把自己拉低到街道大妈的观察视角了。
明明不受任何道德约束的嘴炮,为什么有时又纠结得像个道学先生,倒是个很有意思的心理学课题。
嘴炮的另一种时髦情绪是故做豁达。
比如春节时流传的两只大鹅离别前亲吻,后来被吃掉的新闻,头号热评这样写道:
吃就吃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中东战火纷飞,把活人烧烤,从楼上把人扔下,活埋,……,没看到喷子有感触的,死个鹅把你心疼那样,就喷子这意志力打仗时候早被策反成汉奸了,妇人之仁。
我倒是很理解嘴炮及点赞者的心境,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所以有些人就自我关闭了对周遭世界的情感反馈,心如止水般不为任何人或事所触动,以证明自己是个神经坚强,能成大事的人。
这种心态用《三体》里托马斯·韦德的金句来表述就是: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兽性,就失去一切。
但成大事者果如是乎?我们来看《世说新语》的史事。
东晋权臣桓温领兵入蜀,讨伐成汉国,舰队行至三峡,有一位将领捕获了一只小猴,带到船上,母猴发现后沿岸追踪一百多里,最后跃到船上,力竭而死,人们剖开母猴的腹部,发现肠子已经寸寸断裂,这也是成语肝肠寸断的由来。
桓温的反应是立刻把这位将领撤职,遣回原籍。
1940年10月,德军轰炸伦敦,丘吉尔外出视察,见残垣断壁间市民平静的排队,大为好奇,派人打探,回报说,大家在买鸟食,丘吉尔闻言,老泪纵横。
不能对任何事物产生情感回馈的人(如果勉强还称为人的话),能做什么大事?最大的可能是成为潜在的犯罪分子而已。
嘴炮的最大用场不外是励志与骂人,后者进化的尤其迅速。
北宋苏东坡与司马光的关系不错,后来司马光大力废除新法,苏东坡略做疑议,司马光就勃然大怒,气得苏东坡脸色铁青,浑身发抖,但也只骂出一句:司马牛!
后来忍无可忍,又发明了一个新词“鳖厮踢”,字面意思就是王八用脚乱踹,好在司马光听不懂,还正色询问:鳖安能厮踢?
换成今天的商业互怼,段子肯定要精彩得多。
对互联网创业者来说,嘴炮倒是一项重要技能。特别是笼络人心,金句胜过期权。
三国时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赵云驻军北山,屡败曹军,刘备前来视察,话不多说,只撂下一句:子龙,一身都是胆也!赵云当时官拜虎威将军,品秩不高,但能得主公千古金句褒奖,想来定是心花怒放。
东汉光武帝刘秀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耿弇平定山东,刘秀亲自劳军,即席发表讲话,将耿弇比做韩信,末尾也是金句:有志者事竟成!
如果甩不出金句,最不济也要学学曹操,华容道上还用嘴炮给部下打气:
我不笑别人,但笑周瑜小儿无谋,诸葛村夫少智!
嘴炮最令人泄气的一面是观点输出中的反理性、反智化倾向。
比如一条关于纳粹党卫军的图文下面,有这样的热评:地球上最帅气的军队!
客观的说,今天的德粉很大一部分是二战德军粉。军队是执行国家意志的工具,有自己的宿命,但什么样的军队才值得尊敬?首要条件是具备崇高的武德。
这个条件,“饿死不掳掠,冻死不拆屋”的岳家军有;花街之战中,强行军两昼夜,枵腹而战,却能大败倭寇,救出5000同胞的戚家军也有;平定阿古柏之乱中,“振旅西征,于冰霜凛冽、弥望戈壁之中,一月驰骤三千余里”,“军行所至,各族人民相望于道”,最终收复国土的清军将士们也有。
甚至被朱可夫称为忠于职守、勇敢顽强的普通德国士兵也有,但屠杀手无寸铁的平民,把老弱妇孺送进毒气室的党卫军有吗?
世上再没有将穿制服的野兽当做偶像更令人沮丧的事了。
至于嘴炮是快手风还是文艺范儿,也有对比。
同是形容女人,塞林格在《麦田守望者》里这么说:
女人的身体就像一把小提琴,需要一个大音乐家才能演奏出美好的音乐。
快手风的段子是这样的:
他看她的眼神像看着一辆法拉利,而且显然做好了试驾的准备。
嘴炮可以强力到什么程度,古有先例。
陶渊明有篇短文名《陨盗》,写蔡某有勇力,声若雷震,曾有二贼入室,蔡据床一呼,二盗俱殒。嘴炮能杀人,信哉。
而一则满分嘴炮应该是什么水平?
1938年,H·G·威尔斯的小说《世界大战》被拍过《公民凯恩》的电影大师奥森·威尔斯改编为广播剧,万圣节前夜播出时,20万纽约市民被外星人毁灭地球的情景吓得弃家外逃,事后,总统罗斯福对威尔斯说:美国最好的演员就是你我二人!
嘴炮如大餐,前菜是适度自嘲,主菜是意味深长的冷幽默。
其实,真到了最后时刻,知乎大V一定来不及写世界末日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大象公会也没空故意设问、自我抢答,果壳更不会再玩实验,最后的狂欢只属于嘴炮,全程高能,娱乐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