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澎湃新闻
任浩铭
“先就业后付款”“名企内部推荐就业”“挑战20万年薪”……当培训机构推销人员向求职者密集抛出这些“诱人”的关键词时，很多想通过培训获得一份理想工作的求职者不知不觉就陷入了一场精心布局的“迷魂阵”中。
“他们都是花言巧语，”一位遭遇了培训贷的学员温凯（化名）告诉澎湃新闻。感觉“吃了哑巴亏”的他在艰难地完成了四个月的培训课程之后，面试了数家公司却屡次被拒，温凯这才意识到“根本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好就业”。
工作没有找到，温凯却因为培训费贷款已背负了上万元债务。抱着“宁愿死也不会再去麻烦家里”的想法，温凯为了还贷只好只身远赴深圳打工，钱花光了，居无定所，举目无亲，吃饭和洗澡成了他最大的难题，数个催款电话更是让他陷入了更深的绝望和噩梦。
培训贷是继校园贷之后，又一款针对年轻人的网络贷款，而与校园贷不同的是，培训贷依托在培训机构的外衣下，隐藏了更多的套路。温凯就是通过其所接受培训的达内教育办理了如今成为噩梦的培训贷的。
在达内教育众多眼花缭乱的营销手段中，最正中学员靶心的就是所谓的“内部推荐就业”。
这些培训机构的目标人群大多是有职业技能培训意向的应届生或是刚踏上工作岗位年轻人。这部分人群经济实力有限，却容易被推销人员所谋划的“美好前景”迷惑、丧失判断能力，许多人在不清楚还款条件的基础上就被办下了培训贷款。
等他们从“迷魂阵”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早已陷入了就业难、退款难、维权难的窘境。
达内教育网站关于推荐就业的宣传。
达内教育所宣传的与企业合作的双选会。 澎湃新闻实习记者任浩铭 图上市的职业培训公司
4月21日，澎湃新闻记者来到达内教育位于上海浦东新区的培训基地。现场火爆程度让记者惊讶不已，前来咨询的学生络绎不绝，十几个教室都坐满了30位左右正在上课的学员，其推出的“名企就业班”几乎满员。据澎湃新闻记者了解，仅仅在上海，达内教育就有11个这样的实训中心。根据达内教育的官网显示，该机构约有140多个培训中心遍布全国40多个城市，自称“已累计为中国8万家企业输送了40万各类互联网应用人才”。
达内教育的运营公司为达内时代科技集团有限公司，2002年成立于北京。自成立以来，该公司曾获得IDG资本、集团等金融机构的投资。2014年4月3日，达内时代科技集团通过达内国际公司（TARENA INTERNATIONAL，INC。，TEDU.O）在美国纳斯达克上市。目前，达内国际公司第一大股东、法人代表、董事局主席、首席执行官均为创始人韩少云，持股比例为30.45%。据达内国际公司年报显示，其2016年营业收入为15.8亿元，净利润为2.4亿元。
公开资料显示，韩少云出生于宁夏，曾在大学期间学习计算机专业，毕业后被分配到首都钢铁公司。1995年至2002年，韩少云曾在亚信科技（中国）公司软件事业部工作。
韩少云在2016年11月接受虎嗅网采访时坦言，达内教育采用的宣传方式主要还是通过与搜索引擎机构进行合作，通过关键词搜索来获取潜在目标用户。用户在网络上进行相关的关键词搜索，代表用户有这方面的需求。据韩少云当时透露，2016年尤其是二季度到三季度，搜索占达内教育获客来源的50%，其余25%由口碑转化过来，15%为校园转化，以及其他为求职类网站转化过来。
达内教育网络广告截图。2016年4月19日，韩少云在亚杰商会推出的“中国互联网消费金融”论坛上还谈到了怎样利用消费金融来将公司做大做强。为了让更多的应届大学生能够参与培训，他说，“你现在交不起钱可以，你先来，等你培训就业以后，找到工作不就有收入了，找到工作有收入以后，再把我的学费分期还给我。”
然而设想了许多绝妙营销策略背后，达内教育却出现了这些模式带来的“虚假宣传”“骗贷款”等问题，O2O的教学模式让许多学员觉得上当，培训之后难以就业，自然无法承担贷款。
“我都还不清楚他们的贷款是什么情况，就帮我办了”
去年8月，家住云南的温凯想在网上寻找IT行业相关的求职机会，铺天盖地的达内教育广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在官网留下电话后就有客服人员打电话来介绍机构情况，并热情邀请他“实地看看教学环境”。想着随便看看的温凯，来到达内教育位于昆明的实训基地，没想到这将成为他噩梦的开始。
达内教育网站关于培训贷的宣传 。到了机构发现这并不是招聘，温凯就想走了。“一个月四五千起步，年薪都可以拿到十几万，贷款两三个月就可以还完”，机构“老师”开始介绍就业前景并提出学费可以办理贷款来交。虽心有所动，但“名企就业班”高昂的学费和贷款利息还是让温凯觉得难以负担。
见温凯仍犹豫不决，机构“老师”就给他看了几张聊天截图，图中的对话内容大致为“某达内毕业并成功就业的学员”在试用期就有七八千的工资等，这些信息击溃了温凯最后一丝报名的犹豫。但是他仍对贷款这件事不放心。
“我跟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说我对贷款这个东西还不了解，希望她能再给我说清楚点，结果就叫来了财务，拿了些什么协议给我看，之后他们就帮我把贷款给办了，我一下就蒙了，”温凯告诉澎湃新闻。
达内“老师”让温凯在手机里下载一款网络贷款的APP，仅仅提供了身份证的他，“方便快捷”地就“被”办理了22000元、“8 12”的教育贷款（前8个月每月还208元的利息，后12个月每月还1700左右的本金和利息）。在贷款办理期间及之后，温凯称均未收到网络贷款机构的核实电话以及有关贷款的任何书面或电子协议。
记者在达内教育上海浦东分校咨询时也发现，贷款相关手续由“老师”在系统中代为办理。记者看到，系统中包括课程、贷款平台、分期、身份证号码、银行卡号等信息，直接选择相应选项就可以办理好报名和贷款。
试听了几天之后，零基础的温凯觉得自己跟不上进度，想退款，却遭到达内教育的拒绝，他感觉“吃了哑巴亏，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续学下去，想着有内部推荐应该能找到好工作。
然而真到了培训结束求职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他们说的那样好就业，到现在连个正式的工作都没有，贷款都两个月没办法还了”。他也曾联系贷款给他的网贷机构反映情况，却被告知让他自行与达内教育协商。
没有收入来源，无法还贷的温凯只能踏上背井离乡的打工之路，也就出现了本文开头所描述的那一幕。
四个月的IT技能培训是否真如达内“老师”所宣传的那样好就业呢？北京某IT企业资深员工告诉澎湃新闻，早期人才稀缺，市场上大部分的IT人员是通过培训输送的。这也间接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培训机构能在近几年内发展得如此迅速。“但是这两年市场被培训机构搞臭了，”该员工同时透露，“以前有些培训出来的人通过造假学历，谎称2年经验是能蒙混过关。现在不行，社招现在基本要求技能在中级以上企业才会考虑，这也是许多人培训出来找不到工作的主要原因。”
“要是不退款就起诉你们”
今年2月在达内教育杭州分校学习web前端的杭州某高校大四学生李新（化名）算是众多维权学员中较为幸运的。
“在正式开学的第一天，我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他们的教学模式是网络线上教学，就是看台上所谓的名师的‘直播’，”李新对澎湃新闻说道。而在所谓免费试听的时候，则是有老师在上课的。
感觉被骗的李新向培训机构提出了退款退学的要求，达内以概不退款为由拒绝了李新的退款申请。
澎湃新闻记者发现，在学员提供的培训及服务协议中，其中一条写到“正式开课后，乙方如提出退学，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予退款”。值得一提的是，达内大力宣传的“推荐就业”“多种人才输送渠道，让不同层次学员都有就业机会”等信息在合同中均未体现。
李新与杭州达内为上软件技术有限公司签署的“培训及服务协议”及“达内教育业务运营支撑系统软件2.0销售使用协议” 。更让李新起疑的是，培训合同双方盖章和签字都在一张新的纸上，“那个合约是用订书机订起来的，我在合约上签订的日期2月21日，但是打印的日期是2月28日”，李新怀疑，他签字的合同并不是当时看到的那份。
在李新的多次要求下，表明了不退款就起诉和曝光的决心后，达内教育终于将学费退还给他，然而李新也损失了2000多元的违约费。李新告诉澎湃新闻，其实达内集团总部是有退款机制的，由于各地分公司算是分开管理，退款的事情就被“分公司压着”。
“贷款的事情差不多就是他们内部办的”李新表示。据记者调查了解，与达内教育合作的贷款机构有人人贷、分期乐、贷贷熊等平台，李新办理的就是其中的人人贷，提供了身份证、银行卡和家人电话之后，也是由培训机构代办了消费贷款。
李新还告诉澎湃新闻，除了本来就想要学习的人之外，每天还会有很多人来达内教育的实训基地“应聘”。达内教育在求职网站上发布招聘信息，让求职者前来“面试”，“达内老师会让他们做一些测试题，之后就说，你们技术不过关，要培训，培训完了可以给你们推荐就业，他们就是打着招聘的名义来招生，”李新说道。
网贷机构重“速”而轻“审查”
包括达内教育在内的许多培训机构都与网络信贷平台存在合作关系。培训机构以一种“贷款中介”的角色存在，收集学员的个人信息，代为办理消费贷款、教育贷款等金融产品。贷款成功之后，网贷平台将学费直接支付给培训机构。而学员每月的还款则是直接还给网贷公司。
在某网络信贷平台的首页上，赫然写着“教育贷款分期付款去上课，0利息0服务费”的宣传语。在产品特点介绍中，“门槛低”“审批快”也成为了最靠前的两大特点。
在李新“被”办理贷款的网贷平台人人贷的官网上，其介绍了人人贷风控体系分为贷前、贷中、贷后三个阶段，包括贷前通过信息交叉验证、大数据勾勒经济画像、行业黑名单排查等方式多维度筛选优质借款人；贷过数据采集对借款人进行行为追踪，及时管理、预防、防范潜在风险。但是李新告诉澎湃新闻记者，自己并未收到人人贷任何阶段的核实。
人人贷官网风控体系介绍截图。事实上，对于刚刚踏出校园，尤其是社会经验不足的学生来说，这些概念对于他们都很陌生。在不知道哪个贷款平台、不清楚自己还款能力、不了解贷款款项细节的情况下，这些学员就莫名其妙地“被”办理了贷款。
此外，关于培训机构与网贷平台存在何种合作关系，培训机构在其中是否扮演了担保角色，网贷平台在审核贷款时，是否有对贷款人的贷款能力和还款资格进行审核？澎湃新闻就此致电人人贷相关部门人员，但至截稿仍未收到任何回复。
只能吃哑巴亏？
据澎湃新闻了解，达内教育的QQ维权群已有近500多人，另外某知名英语培训机构维权群和教育贷款维权群的人数均都已达到近千人。
不菲的时间和起诉成本、薄弱的维权意识，让更多感觉被骗的学员选择吃“哑巴亏”。也有试图选择法律途径维权的学员，然而结果并不如意。澎湃新闻记者在一份某学员与上海达内为上软件科技有限公司浦东分公司培训合同纠纷的判决书中看到，某学员认为达内教育利用“定向就业培训班”等信息夸大宣传，诱导其报名，课程结束却被求职公司告知并未有任何委托培训协议，最终未能入职。但是达内教育却提出几点：1。主张撤销权应在一年之内，该学员的主张已经超出期限；2。达内教育不是贷款合同当事人，因此贷款所产生的利息达内拒绝承担；3。合同中不包含推荐到某家企业，其他项目均履约完成；4。质疑原告提供证据的真实性、目的性等。最终法院判定达内教育上海分公司已履约完成，驳回了该学员的全部诉讼请求。
大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刘新宇律师告诉澎湃新闻记者，如果从法律层面上来看，仅有口头承诺而缺少书面证据的情况下，学生还是趋于弱势的。可以把控的就是培训机构在帮助学员办理贷款时，其实是与学员存在一种委托关系，就要看委托的内容包括什么，培训机构是否存在未完成委托的情况。刘律师建议遇到此类情况的学员可向劳动与社会保障局下的劳动监察部门和工商局进行投诉。
刘新宇同时表示，培训贷的治理和校园贷的治理同样必要，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如果没有妥善处理自己的财务状况，无法负担贷款，可能产生的后果应该予以关注。
截至发稿，温凯告诉澎湃新闻，他已经通过劳务派遣公司找到一家工厂打工，希望能尽快还清贷款。而在网络社交平台中，为就业发愁，为还款苦恼，为退款讨要说法的众多学员还在迷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