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七点,夜幕开始吞噬北京城,王涛打猎的时间到了。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件印有蜘蛛侠图案的红色卫衣,这是他从淘宝上花 89 块钱买来的。他向随行直播的记者说,他和蜘蛛侠一样,是城市正义的守卫者。白天,34 岁的王涛是一家知名互联网公司的产品经理。晚上化身猎人,在黑魆魆的胡同巷弄中寻找“猎物”。
他们都抱着一个使命,就像是参与打猎游戏的终极任务,“让天下无猎可打”。
文 《中国企业家》记者李潇雄|编辑马吉英
从 2016 年 10 月 23 日开始,每天晚上从六道口附近的公司下班后,他便带上装备——一个充电宝、两个照明灯,跃上自行车座椅,骑向黑暗深处。
他的猎物是共享单车,一些被违规停放、蓄意破坏、占为己有的共享单车。他的任务就是举报这些违规使用共享单车的行为,并将单车拯救出来。
共享单车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在中国各大城市流行起来,因兼具外形时尚、使用便捷、解决短途出行需求等多种元素,很快便让自行车这一古老的交通方式在都市出行中时髦起来。但同时,它的出现也像是往平静的城市生活中倒入了一管试剂,发生着剧烈的化学反应。
硝烟不止一处,几十家共享单车创业企业上演着激烈的商业竞争,运维员工凌晨抢夺“黄金投放点”;各路资本的角逐将其炒作为了新的创业风口;新生事物与既有城市管理规则之间屡有摩擦;摩的、黑车以及中小型自行车厂商等利益受损群体与共享单车甚至有着生死冲突……
独狼
王涛和大多数普通人一样,看到的是违规用车带来的社会道德冲突。去年 10 月 23 日是一个周末,王涛在家附近准备找一辆共享单车骑行,连续找了好几辆车都被损坏,直到他在河边找到一大堆单车。“一帮倒霉孩子,分成两拨,在比赛扔车,看谁扔得远”。他冲上去怒斥了一番,晚上回家跟网友分享此事,结果对方扔来一堆链接,“全是破坏共享单车的图片集锦,触目惊心。”
他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发现上海有一个名为“单车猎人”的自发组织,专门举报违规用车、破坏共享单车的行为。他决定模仿猎人。当晚 11 点多,他扔下键盘冲出门去,一口气在附近举报了二十几辆违规停放、加私锁占为己有的共享单车。
直播过程中,王涛反复念叨,“多好的车啊,5 毛 1 块甚至免费地让大家使,还给这么毁了。真不知道现在的社会都怎么了,咋想的啊?”他看了眼手机地图,手一扬指向街对面的一个小区。按他几个月来的“打猎”经验,这个小区里每天晚上都有几十辆“猎物”。
这是一个出入需要门禁的封闭式小区,按共享单车的使用规则,禁止将单车停放在封闭式小区里。他曾跟门卫沟通,希望他们能帮忙提醒业主不能将共享单车骑进小区,但遭到拒绝。
果然,在小区的一个铁栅栏里,违停着三辆摩拜单车,轮胎在夜色中闪着银光。对猎人来说,那意味着单车的求救信号。
王涛走过去,用一盏照明灯照亮车身编码,另一盏灯将背景处的楼号照亮。有三百多人在网上观看这次打猎直播,王涛一边行动,一边对镜头解释该怎样拍照取证才能将违规行为“拍死”(猎人行话,举报照片需要有清晰的车号和确定违规的环境),“如果打猎不专业,会被别人申诉”。
以摩拜单车的规则为例,用户的初始信用分为 100 分,被举报违规一次扣 20 分,当信用分低于 80 分时,车费将提升到 100 元/半小时。企业方和猎人们都希望通过这样的惩罚措施来遏制不文明用车行为。
在举报成功后,王涛还需要将车子挪到小区外的公路上才算完成拯救。他称之为,“完整的打猎”。每天晚上,他能在一个小时内拯救六七辆陷入“黑暗角落”的共享单车。
大多数时候,王涛会记录下自己打猎的过程,回家后发在网上让人来点赞评论。那是他每天打猎最骄傲的时刻。他对着镜头说,希望有更多的人看到自己打猎后,能尽量不要违规使用共享单车。但并非所有人都理解猎人,曾有人在王涛打猎的图片下跟帖说,“真有这么闲的人啊!”
时不时会有人在网上冒出来说几句风凉话,王涛一度想过不再“多管闲事”。但两个月前,他在朋友圈里看到一篇名为《共享单车成国民素质的照妖镜》的文章,列举出各种严重破坏共享单车的行为。还有人在专门录制视频发在网上,炫耀自己将共享单车扔进河里的行径。“那这事儿我还得干下去啊,不能所有国人都成妖怪啊,得有人捉妖啊。”
有人曾邀请过王涛加入一个由猎人组成的网友组织,希望全国各地的猎人们互相交流、鼓励,能让猎人坚持下去。不过,他婉拒说,“我是独狼”。
摩族猎人
邀请王涛加入的这个组织名为“摩族猎人”,起源于上海,目前已经是全国人数最多、最知名的共享单车猎人组织。这个组织等级森严,分为各地的粉丝群、实习群、注册猎人等多个级别,升级需要通读刘慈欣的科幻作品《三体》,需要熟悉裁判规则、报警流程等内容,还需要历经对准猎人价值观、表达能力的重重考核。
在多位摩族猎人眼里,打猎更像是参与一种游戏,闯关、做任务、领“奖励”,还有类似于游戏公会的归属感。这个组织里有南方某知名企业副总、清华大学教授、社会学专家学者等等。他们高度认同共享单车的社会价值,用业余时间来打猎,在群里交流打猎心得,以及发表对未来社会发展的观点看法。
一名主业是程序员的猎人为了帮助全国猎人打猎,专门编写了一个名为“猎摩”的小程序。他们在一起制定了多项猎人的游戏规则,甚至撰写了篇幅不短的“摩族猎人答记者问”。
摩族猎人创始人庄骥是一位有过十多年军旅生涯的退伍军人,被猎人认为是全国第一位猎人,猎人们称他为庄老师、庄老大、庄爸爸。
2013 年,庄骥退伍后入职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负责市场工作。因为从最近的西藏南路地铁站到博物馆有近两公里距离,交通极其不便,庄骥最头疼的问题便是如何为博物馆引流。在三年的时间里,庄骥试图联系公交公司,让公交车经过其博物馆,也尝试过和一些有桩自行车合作,但最终都未成行。
直到 2016 年 4 月 22 日,摩拜单车开始在上海投放,庄骥立刻察觉自己努力了三年的工作有了解决方案。他认为摩拜单车比之前的有桩自行车更有科技感、外形时尚,“来博物馆的人骑这种自行车也会觉得有尊严”。他立刻托朋友联系上了摩拜 CEO 王晓峰,希望能合作在博物馆附近投放摩拜单车。
5 月 6 日,摩拜单车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投放百余辆,效果甚佳。但问题也很快来了,“他们车颜值很高,几个小时之内车就被全部骑走了,我当时还想向王晓峰耍赖,让他再多投放点。”同时,庄骥和同事每天花十来块钱,把附近的车再骑回博物馆附近。
三天后,庄骥在找车的过程中发现有一辆停放在小区里的摩拜单车被人破坏掉了前后两处二维码。他拍了照片发给王晓峰问,“你们是不是有员工住在这儿,这个车是不是你们员工专用的?”王晓峰问清楚了具体地址,立刻让运维人员前来营救受损单车。王晓峰告诉他,这属于严重违规使用共享单车,从 4 月 22 日投放后的十多天时间里,有 150 起类似的私藏、私锁共享单车,拿油漆破坏开锁二维码,肢解共享单车的恶劣行为。
“我当时就气炸了,努力了三年才碰到这么好的解决方案,还自己花钱把单车给弄回来,全被这些人破坏了。”庄骥说,“瞬间感觉自己的辛苦努力都喂狗了。”
通过类似经历,庄骥决定把共享单车当作一个社会案例来研究,希望自己能建立一个民间智库为共享单车公司提供某些运营规则的建议,同时自己要像“阿甘”一样,坚决打击违规用车行为。摩拜工作人员告诉他说,慢慢地有很多用户开始模仿他。
庄骥拉了一个猎人的微信群,如今命名为“摩族猎人”,摩字则是庄骥为了纪念摩拜,以及表达用户对摩拜理念的高度认同。他一直希望,猎人不只是举报和拯救共享单车,还能够成为共享单车领域的民间智库。
打猎的两个多小时里
“熊二”是一名北京的注册猎人,在记者跟随她打猎的两个多小时里,发现了 32 辆违规车辆。她形容自己是一个“正义感爆棚”的人,希望自己的行为能唤醒大家对文明用车的重视。每次将打猎成果拍照截屏那一刻,令她很有成就感。
早期成员多来自于他的朋友圈中一些有体育赛事裁判经验的人,因为庄认为裁判的职业语言是很精准的,这样有利于在早期形成精准的判罚规则,否则会给共享单车企业后台造成很大压力。在经过一定的传播后,猎人群体不断扩大。
他们为了提高打猎的效率,在群里提出了“如何实现用户自主调动车辆”的课题。讨论后,庄骥还向“摩拜三剑客”(胡玮炜、王晓峰、夏一平)建议一个方案叫赏金猎人,“类似于现在红包车的概念,但更复杂,还设计了任务卡,用户从A点起到B点就可以获得免费停车或其他奖励。”
随着猎人群体的壮大,庄骥也开始用游戏管理的方式来组织摩族猎人。“用道德绑架、公益心、正义感来做这件事情,肯定是做不长久的,需要有游戏化的管理,把打猎这件事变成一个游戏,你见过打游戏的人喊累的吗?”
如今摩族猎人已经形成了一个颇为严密的游戏组织。首先是多个精确到城市区域的摩族粉丝群,在摩拜单车信用分达到 251 后,可以申请成为实习猎人。信用分达到 251 分,意味着完成 150 次打猎任务或骑行任务(一次骑行或举报可获得 1 个信用分)。同时,需要阅读摩族猎人的“圣经”《三体》。在实习猎人群里需要实名制,并完成七个案例判罚。猎人委员会需要对实习猎人进行长期的观察,包括判罚案例情况、在群里发言的水平等等,再通过邀请制让实习猎人成为正式的注册猎人。
目前,摩族猎人有超过 43 个不同地区的粉丝群,人数达到 3428 人,正在考核阶段的实习猎人近 200 人,正式的注册猎人有 100 多人。庄骥为正式猎人争取到了部分“特权”,在举报备注中加入猎人的暗号,摩拜后台会优先处理。因打猎拯救单车而产生的骑行费用,会退返给猎人。
猎人试图将违规单车推出小区
猎人正在对违规车辆拍照取证
猎人正在对违规车辆拍照取证
熊二说:“作为猎人的使命,是让天下无猎可打。”
上千名猎人每天在这些社群里讨论打猎心得,他们甚至发明出了许多拯救共享单车的新词,“69 式拖车”、“骑一拖一”、“地老鼠拖车”等等。他们都抱着一个使命,就像是参与打猎游戏的终极任务,“让天下无猎可打”。
像狼一样战斗
不少猎人都碰见过与人发生冲突的情况。上海一名猎人在两个月前,正在拍照举报违规使用共享单车时,被违规用户发现。对方叫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将其团团围住,猎人只得在猎人群里求助,上海当地的猎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援助,最终通过报警协商的方式才平息冲突。
庄骥要求每位猎人熟练掌握报警流程,并学会保护自己,“学会像狼一样战斗”。北京一位元老级猎人介绍,违规行为大部分都是无意识的违停,严重的就是加私锁、私藏单车。另一位网名叫“熊二”的在校学生猎人介绍,她所遇见最严重的违规行为,是在去年冬天有人把车扔进后海的银锭桥下面。
这位元老级猎人称,他碰见所有违规单车几乎都会想法设法去拯救,唯一一次放弃打猎是在一个封闭的院子里,当他试图去拯救一辆被加私锁的共享单车时,被院子里的狗追了出来,只好放弃。
很多猎人最尴尬的时候,就是将违停到小区里的单车拖到路边时,未开锁移动车会发出警报,这时经常会引起周围人别样的关注,“明明我是在拯救这些共享单车,但它一叫,就搞得我像是偷车的”。
庄骥遇到最多的麻烦就是很多小区的保卫不让他进去打猎,他往往会选择报警,“报警就是要让他们记住,以后就会提醒业主不要把车骑进去。”
几名猎人表示,他们对于一般用户的违停行为相对宽容,因为很多人也是无意识违规。但对于加私锁、私藏的行为一定要抗争到底。他们还发现,热衷于破坏共享单车的人往往并不是道德败坏那么简单,而是共享单车触及他们的利益了。
北京一位猎人说,最初她发现在大钟寺地铁站外,有一些揽零活的工人每天都用几辆共享单车搭出一个临时摊位,在车架上挂出“装玻璃、补漏水”的牌子。于是,她花了几个周末的时间去调查究竟是哪些人在毁坏共享单车。后来她发现,有天晚上 11 点多,有几个中年男子在天桥下面拆车,把零件装到包里。她试图拍照报警,但被人发现了,被警告删去照片。
另有几名猎人反映,以前在苹果园地铁站外面有很多摩的、黑车司机在地铁口揽客,但共享单车出现后,他们生意受到很大影响。有时候共享单车的运维人员刚把车拉过来摆放在地铁口,他们趁人一走,马上就把车挪到更远的地方去。猎人们认为,共享单车解决了城市短途出行需求,使黑车摩的司机生意大幅受损,产生了破坏共享单车的动机。
在天津王庆陀镇,这个被称为“自行车王国”的地方,对待共享单车的态度也极显矛盾。镇上有大大小小 200 多家作坊式的自行车工厂,共享单车在全国流行后,少数几家大厂拿到了共享单车企业的订单而获利匪浅,但更多的中小型工厂则陷入濒死的境地。
一名工厂主说,他以前通过网上和大客户订单每月能卖三千多辆自行车,但自从共享单车出来后,每月销量只能维持三四百辆,而最近一个月只卖了不到一百辆。其余工厂主也抱怨共享单车严重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影响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在销售渠道上,无论是线上还是线下的自行车销售商都表示卖不动了,订单需求大幅下降。二是零件供应上,几十家共享单车的激烈商战直接导致了自行车零件供应的成本大幅提高。两家工厂主估算,共享单车出来后,零件成本上涨了 30% 以上。更严重的是,商战还在持续,零件已经供不应求,导致零件供应层面被共享单车企业垄断货源。当地一些自行车厂在三个月前拿到的订单,因为零件供应问题导致至今仍未交货。
这些中小型厂商因产能有限没办法拿到共享单车企业的订单,即使有零星订单过来也不敢贸然接单,因为害怕共享单车现象只是昙花一现,活不了多久,一律要求先交钱再生产。几乎所有受访厂长都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对于共享单车的矛盾心态,“观望”。
另一个利益受损的群体是某些城市存在的停车收费公司。以往某些地方停放自行车也需要收取一块钱的费用,但共享单车没法收费,导致这些停车收费公司收不到钱。曾有猎人发现,一些收费公司把上百辆共享单车堆在地下车库,当猎人前去拯救时,对方告诉他,“要让公司的人找过来,交了停车费才能把车归还”。
庄骥也曾意外发现一个“共享单车的坟墓”。今年 2 月,他收到猎人陆续发来视频,有保安将合法停放在白线内的共享单车拖到路边,再将单车搬上卡车运走。他很快发现,在上海黄浦区车辆停放管理公司停车场里,堆了上千辆共享单车。
他偷录下视频,寻找当地媒体曝光。经过数日的舆论声讨,在 3 月 6 日下午,共享单车公司相继接到通知,在黄浦区车辆停放管理公司扣押的单车可以取回了。猎人群里不断分享这一则消息,“这一仗打赢了。”
在很多猎人看来,与相关利益团体的博弈,是打猎最艰难的部分。显然,这样的博弈才刚刚开始,一位老猎人说,有利益关联的破坏者是最危险的。这个时候,“我们独狼要变成群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