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月以来,数名年轻人身陷各地传销组织而失去生命。每一名死者背后都有一个悲痛的家庭。
在官方最初的通报中,他们被冠以“无名男尸”。
但张海知道,儿子张超,25岁,学习好,孝顺,是家里的骄傲。7月14日,张超的遗体在天津市西青区张家窝镇一条小路上被发现。
何家贵知道,儿子何林坤,23岁,善良,没和人打过架。7月14日,被骗至山西运城的何林坤因拒绝参加传销活动,被多名传销组织成员殴打致死。
程翠英也知道,儿子曲鹏旭,24岁,一心想要出去闯的自信男孩。3月31日,曲鹏旭被发现死于天津市静海区静海镇范庄子村生态西湖内。
8月8日,山东郓城县西张楼村,张超12岁的弟弟独自一人站在屋外望着大门口。他的父亲前往天津询问案情进展未回,母亲因极度悲伤卧床不起,屋里屋外全靠弟弟张罗。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张超之死
7月14日,张海打给儿子张超的电话终于被接通,并不是儿子熟悉的声音。一名派出所民警在电话那头说,“张超死了。”
25岁的张超是家中长子,7月10日,他从山东郓城县老家出发前往天津面试。
天津市公安局西青分局发布的通报显示,张超当日来津到静海区误入传销组织。
“他怎会误入传销组织?”张海等家人感到意外。
同样让张海意外的还有张超此前突然辞职回家。
张超表姐杨芳说,张超去年大学毕业后,到云南一家建投公司工作,“国企,有五险一金,一个月工资有四五千。”
今年6月底,张超辞了这份父母看起来挺好的工作,回到山东老家。
村里的发小张洋曾听张超提过换工作的想法。“他说以后要谈个女朋友成家,还要照顾上了年纪的爸妈,就想着回家来发展。”张洋说,张超从云南辞职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北京面试。后来北京的公司不如意,就打算回家再继续找工作。
张超的小姨说,他云南的工作挺好,就是有点远。他本来计划慢慢干下去,把工资涨起来。但想到家里爸妈年纪大了,奶奶也需要照顾,今年就想着换一份离家近的工作。
张洋记得,6月29日上午,他骑着电动车到郭屯镇,把拎着行李箱的张超接回村。当天下午,他就陪着张超在网上找工作。
12岁的弟弟回忆张超在家的一个多星期,“几乎都在上网找工作,一直发简历。”
张超的简历中,透出求职的急切。他称自己“刚离职,随时可以去上班”,对于新工作,他甚至表示“可以从一名实习生干起”。他的期望职业是建筑施工现场管理,期望月薪:4000-6000元/月。
张洋理解张超找工作的急切,同是农村考出去的大学生,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支持上四年大学不易,“一家人都指着他。”所以,刚刚离职回家的张超,甚至不敢耽误几天,想快速找到工作。
新工作总算有了眉目。
张海听儿子提起,一家公司应许了他对薪资待遇的要求,但公司在天津有项目,需要去天津面试。
小姨说,张超之所以去天津找这家公司面试,是想着干一段时间能调回山东。
张超买了7月10日从郓城去天津的火车票,上午7时57分出发,下午3时15分到。
表姐杨芳回忆,到天津后,张超打电话给母亲报平安。晚上再联系时,张超称已在一家旅馆内住下。他说已经跟公司的人接上头,但是对方有事,要第二天才能面试。
7月11日,家人再次给张超去电询问面试情况,张超的反应有些“不对劲”。
母亲王英打电话时,张超并没有接。过了一会儿,张超给母亲回电说,感觉这里环境不是很好,不行的话就回去。
家人并未多想,12日一天未与张超联系。13日,王英多次拨打张超电话,已无人接听。
老两口隐隐觉得不放心,到14日一早再打电话,却得知儿子的死讯。
天津市公安局西青分局通报称,张超误入传销组织后,7月13日,传销人员王某某发现张超有中暑症状,并服用藿香正气水等药物,但病情未见好转。当晚,传销人员王某某、刘某某雇用祖某某夫妇开车,共同将张超送往天津站让其回家。途中发现病情严重,将其遗弃。
7月14日7时许,警方在西青区张家窝镇灵泉北里南侧附近小路上发现了张超的遗体。
8月8日,山东郓城县西张楼村,张超居住的房间仍保留他离开时的样子。新京报记者 彭子洋 摄更多不幸者
发现张超遗体的那天傍晚,在山西运城,四川南部县人何林坤因拒绝参加传销活动被多名传销组织成员殴打,送到医院时已死亡。
23岁的何林坤是家中独子,去年大学毕业。
父亲何家贵常教育儿子,应分得清是非,也别惹事。他得意自己管教有方,从小到大,善良的儿子没和人打过架。
7月15日上午9时,何家贵接到派出所电话,“你儿子出事了,在运城和人打架。”
次日,多位亲人赶到运城市盐湖区一家殡仪馆。何家贵看见儿子的腿部和腰部有伤痕。
运城市公安局盐湖分局的案情通报显示,今年6月,何林坤经其同学杨泉以介绍工作为名诱骗至运城进行传销。因何林坤拒绝参加传销活动,被传销组织控制并限制人身自由,为了迫使其服从管理、加入传销,犯罪嫌疑人陈晓华指使其他犯罪嫌疑人王延垒、孙华权、罗娟、陈方祥对何林坤进行体罚殴打,致使何林坤头部遭受钝性外力作用导致蛛网膜下腔弥漫性出血,呼吸循环衰竭死亡。
24岁的辽宁锦州人曲鹏旭是另一个陷入传销组织而死亡的不幸者。直到他死亡快两个月,他的家人才得知死讯。
2015年,曲鹏旭从锦州本地一所专科学校毕业后,来到北京工作。今年3月14日,曲鹏旭给母亲程翠英打电话说,想去石家庄考计算机等级证书,也跟公司请了假,这两天暂时先不联系。
程翠英特意叮嘱了儿子“不要瞎跑”。过了几天,曲鹏旭的电话一直联系不上。她后来才知道,当时曲鹏旭已身处天津。
曲鹏旭家属称,5月8日,天津静海警方来电称3月31日发现一具无名男尸,因在水中时间过久无法辨认,决定采取程翠英夫妇的DNA作对比。经DNA比对发现,证实为失踪的曲鹏旭。
发现曲鹏旭遗体的地点为天津市静海区静海镇范庄子村生态西湖内。距离发现张超遗体的地方20多公里。
哥哥曲瑞哲称,当地警察告诉他们曲鹏旭涉及当地非法传销。附近村民告诉他,周围村子存在很多传销窝点。
曲鹏旭全家福,右四为曲鹏旭。家属供图寻子之旅
获知曲鹏旭死讯前,他的父母辞去工作踏上2个月的寻子之旅。
3月14日最后一通电话后的一周,程翠英并没有等来儿子的通话,多次打儿子电话也不通。
“爸妈很担心,让我和姐夫一起去北京找他。”曲瑞哲说,3月21日,他们到达曲鹏旭所住的公寓,公寓老板娘说好几天没看到曲鹏旭。
曲鹏旭所工作的公司人事部表示,曲鹏旭请假多天没来上班。3月16日他最后一次通话打给公司请假,称家里有事得回家一趟。
之后,曲瑞哲在公寓电脑QQ上发现弟弟与他以前同学聊天说3月12日去天津,当天晚上就回来。
在曲鹏旭旧手机上的购票软件上有两张车票信息,其中一张已出票的为3月12日8:25从北京出发到天津,另一张未出票的是4月4日北京回锦州。
曲瑞哲发现弟弟不仅骗了母亲还骗了公司,弟弟早于3月12日到了天津。但弟弟已经订了清明节回家的票,为何会失踪?
3月23日,曲瑞哲和父母等5人到达天津寻找曲鹏旭。但家人也很迷惘,不知从何找起。
后来发现,曲鹏旭3月17日曾在静海某银行ATM机取款2000元,家人随即在静海找了几天,直到3月28日依然没找到,于是回家再作打算。
4月6日,程翠英夫妇两人独自前往静海区,分别在城关、独流等4个派出所报案,并将曲鹏旭通话记录上的可疑联系人电话提供给警方,之后警方让他们回家等消息。
程翠英夫妇并没有回去,他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30块钱一晚的小旅馆落脚。每天早上6点钟外出寻找,晚上8点钟回去。
一天,他们在小饭店吃饭时,程翠英告诉店主来找孩子的,还拿出照片给店主看。店主说,这一带经常有传销人员出没,都是年轻人,有时还到店里吃饭。
程翠英让店主留意一下,如果曲鹏旭到店里吃饭,一定要把孩子留住。
店主还告诉他们一条寻找线路,第二天程翠英夫妇先坐出租车沿着线路跑了一遍,并没有什么发现。因为打车费太贵两人之后决定步行寻找。“出租车打不起,一次将近200块,我们只能靠两条腿。”
田地里、小河边、小树林、火葬场、废品站等地方都找遍了。在静海找了一周,程翠英夫妇始终没有找到儿子。
他们并不知道,曲鹏旭早已死亡。
藏起的照片
得知儿子去世后,程翠英时常想起儿子生前的点滴,就像电影画面一样,一幅一幅出现在脑海。
在程翠英眼中,儿子是个听话、有想法的人,“当初就该把他留在身边。”
曲瑞哲说,弟弟骨子里有些倔。他们家在锦州做着小生意,条件不错,也不指望弟弟挣多少钱。父母一直希望弟弟能留在当地工作。但弟弟不愿被束缚,想要自己出去闯。
2015年毕业前夕,学校给曲鹏旭安排了一份在北京的实习工作,因专业不对口,曲鹏旭辞职后又找了一家专业对口的工作,月薪4000元。
工作一年后,他觉得没有发展前途,于2016年6月,换了一份月薪6000元的工作,因为工作做得不错,公司承诺,等曲鹏旭入职满一年后,工资涨到8000元。
程翠英听儿子说现在的工作挺顺心,也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计算机相关专业工作。
曲鹏旭常跟母亲讲他工作的事情,但程翠英听不懂。于是就转过来劝他,一个人在北京工作挺辛苦,也挺孤独的,饭没人做,衣服没人洗,不如回锦州,那样离家也近些。
曲鹏旭告诉母亲:“我要回去您就白供我上学了,让我试试先在北京闯两年,我不能半途而废,吃点儿苦就吃点儿苦。北京发展前途大,等我二十七八岁了,准能够一个月拿一万多块钱,您别操心让我回来了。”
程翠英一直怕儿子在外面吃苦,但却不好总叫他回锦州,“儿子想要在外面闯,我们肯定要支持。”
她还记得去年6月第一次到北京看儿子的场景。那天在火车站,曲鹏旭特别开心,还问老两口,想吃什么他请客。
为给儿子省钱,他们在儿子公寓楼下的一个小馆子,点了三碗面条。
那是北六环外一个村里的公寓,儿子住在二楼一间30多平方米的房子,月租800元。
第二天晚上,程翠英专门给儿子做了他爱吃的红烧排骨和西红柿炒鸡蛋。曲鹏旭下班回家后,吃了几大碗。
最后一次和儿子待在一起,是2017年春节。
过年前两天,曲鹏旭打电话问母亲,他出来参加工作挣了一点钱,想给喜欢喝酒的父亲买两瓶好酒,程翠英谎称他父亲戒酒了不用买。他又问要给哥哥、姐姐、姐夫买些什么,程翠英说,什么都不用买,有这份心意家里人就特别感动。
曲鹏旭出事之后,老两口白天几乎都待在家里。程翠英拿着儿子的照片,一边看一边哭。曲瑞哲担心老人身体,把弟弟的照片都藏了起来,手机里的照片也都上传到网上加了密。
程翠英一到晚上就睡不着,她老想起今年元旦,儿子从北京回锦州,凌晨四点到家后睡不着坐在她床边唠嗑的情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梦到儿子坐火车从北京回来,笑着叫她“妈”。
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的清明节曲鹏旭将回到锦州一家人团聚。曲瑞哲说,每次弟弟回来,他都要带着弟弟出去吃一顿好的,再给他买上两身新衣服。
曲瑞哲有时恍惚地竟怎么也想不起弟弟长什么样子,但耳边却一直在回响着他在喊自己“老哥……老哥……”
这个家“完了”
12岁的张义也想哥哥张超。以前,他想要什么,哥哥多半会给他买。
张超一直是家里的骄傲。
张超出事后,每有媒体到访,家人都会拿出张超的一些证件——大学毕业证、入党培训结业证,还有记录多次献血记录的献血证,以此证明“张超有多优秀。”
屋子的墙上,贴满了暗黄色的奖状。张海说,张超从小学习好,培养他上大学花了很多心血,“农村孩子,只能靠上大学走出去。”
张海至今记得,2012年夏天的高考,“儿子考了563分,过了二本线。”
发小张洋说,张超从小就懂事顾家。“他不讲究吃穿,也不怎么花钱。上中学时,我俩经常一起吃饭,他花1块钱买4个馒头,点个炒土豆丝就算应付了。高中毕业那会,他还去别人店里打零工,做家教,想着能补贴点学费。”
张超从小被奶奶带大,去年过年,拿了工资的他给70多岁的奶奶买了一只银手镯,老人很喜欢,整天戴着。
一位邻居回忆,张超从小讨人喜欢,不骂人不打架,学习也比同龄人好。“村里谁家有点事,站门外一喊他就来了。每次我家的电视、风扇坏了,他都会过来修。”村里大学生不多,张超算是被“看好的那个”。
家人印象里,上了大学后的张超更加懂事。只要一放假回家,总会帮着爸妈一起干农活,套上一件围裙,在院子里打玉米。
眼下,村外一人多高的玉米秧已经抽穗,浇下的粪水还没干透。张洋站在院子里,想起去年晚些时候,二人蹲在这里搓玉米,“屋顶上、地上铺满了金黄的玉米棒子,我俩忙活了好几天。”
张超家所在的郓城县郭屯镇西张楼村,离最近的街区也有5里地。密集的民房被狭窄的村道划开,红砖高墙的院落边,混杂着破旧的土坯房。
张超家在村子最西,高墙大院内,只有两间平房和一间水泥砌的储物间。一家四口分居两室,张超的卧室极其简陋,陈旧的木床上方横着一根铁丝,上面挂衣物,一块木板撑起来,给张超做了书桌。
张海说,这处院落为5年前新建,“想着张超以后要娶媳妇,得盖个新房。”此前的20年,一家人住在南边的土房里。如今,老房子已经破败,院内长满杂草。
去年大学毕业后,张超和家人一起,把院子铺上了水泥,他说自己以后要带个女朋友回来,想把家里装修得好看一点。
张超去世的消息传来,母亲王英终日卧床,一天只吃一顿饭,一听到别人谈起张超就大哭。年迈的奶奶被亲戚接到别处,脱下张超送的几乎不离身的手镯。
表姐杨芳说,张超的去世,对这个家而言,“就算完了”。
等待
张超去世的消息也很快在村里传开,“传销”也成为村民口中“害命的东西”。
一名村干部介绍,全村600多户人口,壮年劳力几乎都外出打工,家家操持着三五亩庄稼地。如此不富裕的村子也经历过多次“传销”的侵袭。“前几年,村里也有年轻人进入传销,都是家人亲戚拉进去的,有的过段时间也就回来了。以前只知道传销会骗钱,但第一次听说传销还害命。”
家人至今不知道,张超在天津的3天里经历了什么。
杨芳称,现在案子就张海一个人在处理,他们也帮不上忙。家里都是农村人没文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情,感到很无奈。
8月8日入夜,张海从天津返回家中。这是儿子死去近一个月来,他第三次往返天津。第一次,是7月14日接到张超死亡的消息;第二次是他去天津将儿子遗体火化后带回;第三次,是8月7日在媒体追踪报道后,他去天津询问案情进展。
张海从天津警方获悉,7月15日,公安机关以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将犯罪嫌疑人祖某某、刘某某、王某某依法刑事拘留。
对于接下来的打算,张海说,只能等调查结果,相信警察会还孩子一个公道。他转头看着妻子所在的屋子,“也希望孩子妈能站起来,面对现实。”
同样遭受丧子之痛的曲鹏旭、何林坤父母,也在等一个说法。
7月25日,何林坤的母亲张芳从运城回到南充后,几乎每天都去杨泉家里坐着不走,就想等着见他一面,问问为什么把何林坤骗到运城做传销。
父亲何家贵请了运城当地的律师,希望可以为孩子伸张正义。
8月9日,运城警方通报了何林坤案案情,案发后已控制16名传销人员。其中,殴打何林坤的犯罪嫌疑人陈晓华、王延垒、孙华权、罗娟因涉嫌故意伤害罪已被刑事拘留;3人因涉嫌组织领导传销罪已被刑事拘留;1人因非法限制人身自由被行政拘留15日。殴打何林坤的在逃人员陈方祥正在全力抓捕。
将何林坤骗到运城的杨泉也被警方控制,他因威胁人身安全被行政拘留10日。
曲鹏旭的哥哥曲瑞哲则说,当时警察说抓了几个看守弟弟的人,都是涉传销的人。尽管鉴定意见称弟弟是溺水死亡,但弟弟为何瞒着家人和单位去天津深陷传销,又是怎么溺水死亡,这些还不得而知。他们家人所做的只能是等待。
来自河北的李义华夫妇不想再等待。
7月4日,读大二的女儿李玉从家中离开,说去天津实习。此后,她不肯透露工作地点,仅有的几次与家里联系就是要钱。
8月1日,女儿又说要2000元“买电脑”,引起李义华的怀疑,他提出去天津送钱,女儿大发脾气说“不见面,也不要电脑”。此后,电话关机,微信不回,再没能联系上。
李义华夫妇怀疑女儿进了传销组织,8月5日来津寻人。
此前,女儿通过微信发来的一个定位显示在滨海新区一处停车场。他俩走遍附近3公里的街道、小区,拿着女儿的照片逢人便问,没有结果。夜里,他们也守在定位地点,“总觉得女儿会出现。”
8月8日,二人得知静海打传队解救了一批传销人员,赶去询问依然没有女儿的消息。
“到底去了哪里?”李义华瘫在椅子上,“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但还得找下去。”
(张海、杨芳、张洋、王英、张芳、张义、李义华、李玉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李明 赵吉翔 赵蕾 赵凯迪 刘经宇 实习生 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