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广州白云皮具城附近的一栋 6 层破旧小楼中,老田的“线下店”展示高仿包。
广东某服装厂,一车间正在生产高仿皮具。
“代购市场水太深,从源头到运输渠道都暗藏玄机。”从事海外代购多年的张捷(化名)告诉新京报记者,“就连如今很多看似正规的海淘代购平台,实则也漏洞百出。”他表示,买手利用平台漏洞,月入可达 10 万元。
2017 年 7 月 9 日,新京报记者收到一个来自洋码头海外代购的货品,证实了张捷说的话。此前 4 月初,记者通过一位澳大利亚的朋友在洋码头注册了海外买手账号,通过审核后开了一家专营澳大利亚代购的网店。随后,记者从国内快递了一个价格约四百多元人民币的高仿手包给澳大利亚这个朋友,在洋码头网店挂出,随后记者以 7000 元人民币的价格在网店拍到这个包,并于 7 月 9 日在国内收到货品。去掉各环节成本,理论上买手一单就挣了 6000 元左右的利润。这个过程中,代购平台洋码头所设立的监管程序如同虚设。
据中国电子商务研究中心预测,中国内地海淘族人数将于 2018 年增长到 3560 万人,代购交易规模也将达到 1 万亿元。这些海淘集中在国内大大小小近百家代购网站上。新京报记者在调查时发现,一些代购平台监管缺失,上至货品源头、物流货运,下至交易流程,无一不暗藏各式灰色手段。
“买手制”漏洞:货源真伪靠网上“保证”
“只要是存在第三方个人买手的海购平台,或多或少都有假货交易。”曾在澳洲从事代购的许薇(化名)对新京报记者表示,“即使如洋码头这种国内知名跨境电商,同样存在第三方买手售假可能性。”
引发许薇怀疑的是代购价格。“洋码头很多个人买手商品价格都不合逻辑。”已经在澳大利亚 7 年的许薇告诉记者,“有些价格明显低于成本价。”
以澳洲当地较为出名的 Blackmores 维他命E面霜为例,这款面霜在当地官网售价为 7.99 澳元,折合人民币约为 40 元,从澳洲当地发货寄往国内的话,运费价格为 4.5 澳元,约为 22.5 元人民币,这意味着当地代购的成本就需要 62.5 元。但记者发现在洋码头上,不乏有卖家在“包邮包税”方式下,该款产品售价仅为 57 元人民币。
在许薇看来,即使代购是在折扣活动期间,以半价购入产品,或者大客户拿货价格优惠的情况下,57 元售价所赚取的利润也是微乎其微,“感觉就是在免费做好事。”
这其中到底存在哪些猫腻呢?2017 年 4 月,新京报记者通过许薇以“个人买手”的身份在洋码头上注册账号,以核实其对交易流程、货品真伪鉴定等环节的监管情况。
对于第三方海外买手,洋码头要求提交海外所在国驾照、家庭地址、联系手机等身份证明外,还必须提交一份为期 3 个月的水电缴纳证明。4 月初,许薇提交了所有资料,并经过 5 天时间的“审核期”后,顺利在洋码头上开设了一家专营澳洲产品的网店。
记者将一款价值四百多元的高仿 LV 手包寄往许薇手中,并由她按照洋码头的要求,逐一填写了商品名称、品牌和品类等选项,同时上传了多张货品图片。
在发布货品的过程中,洋码头没有任何关于上传购买小票、正品编号等足以证明手包来源的要求,仅是在临近发布时弹出“保证正品”的提示。许薇点击“保证正品”后,没经过任何商品审核时间,系统提示货品发布成功。
记者随即登录另一个买家账号,选择并购买了这款标价为 7000 元的“正品”LV 手包。经过一个多月的漫长等待后,7 月 9 日,记者在国内收到了这款手包。
7 月 11 日,记者联系洋码头方面,询问如何对买手所提供的货物进行真伪管控。洋码头方面表示,首先,在源头上,洋码头通过对买手准入机制的严审,保证货源渠道的纯正,并根据情况不断提升入驻门槛;其次,通过强制统一仓储和验货,全程监控商品从货源开始的所有信息,保证货源的正宗和包装的完好;第三,在物流上,投入重金自建官方物流贝海国际,布局全球服务网络,全程配送状态可监控,杜绝“第三只手”拆包,进而对跨境电商过程各个阶段可能存在的商品问题进行监管。
物流“失控”:订单修改后洋码头无法查询
在此次购买过程中,还发生了一些小事故,显示出洋码头对物流环节的监控存在缺失。
在记者显示付款成功后,许薇发现洋码头后台系统提示,位于美国、澳洲、英国等几个区域的海外买手只能选择贝海物流进行发货。买手必须先将货品寄往贝海物流,由其生成面单后,再发回国内买家手中。
洋码头给记者的回复称,贝海国际是洋码头旗下自建的官方物流公司,在配送过程中,贝海国际“海外直邮”服务,确保商品从海外到国内各个运输段的封闭性。同时,贝海国际还自主研发了自动化仓储管理系统,与海关全面对接入境包裹信息,提高了清关效率的同时,还可通过在线查询运输状态实现“海外正品”溯源。
记者在查阅贝海物流官网时发现,除了洋码头外,其还与京东、天猫国际、全球购等多家电商是“合作伙伴”,并非承接洋码头一家的业务。记者还发现,在发货过程中,洋码头和贝海物流之间存在缺乏沟通的现象。
6 月 2 日,许薇按照对方要求,将货品从澳大利亚阿德莱德寄往贝海物流位于墨尔本的货站。“贝海物流在澳洲就 2 个货站,分别位于墨尔本和悉尼。”许薇表示,“其他地区的洋码头个人买手按照距离远近,自行选择将货寄到其中一个,再由对方进行发货。”
一周后,对方回复许薇称,由于她所填写的货品价值已超过贝海物流申报额度,要求其修改价格,重新制作物流面单。
对方同时建议,可以将货品价值进行调整,不用填写得太高,“货品价值越高,入关时所需缴纳的税费自然也就越高。”许薇解释称。随后,许薇按照建议重新填写了物流面单,并将货品价格填为“156.02 澳元”。
不过,这份重新制作的订单在洋码头页面却没有进行更新。记者随后查询发现,洋码头订单详情中,物流进度长时间停留在“面单已删除”状态。许薇随即咨询洋码头客服,对方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要求许薇和贝海物流沟通。
让人意外的是,贝海物流官网同样没有做出任何关于面单已更改的显示,记者在其官网数次查询后,都无法查找到物流具体进展。
6 月 15 日,记者联系上贝海物流客服,咨询物流进程时,对方最初回复称;“货站尚未签收包裹”,同时建议记者联系买手进行咨询。在记者强调“货物早已寄到墨尔本货站,而且面单重新制作过”,并出示此前面单资料信息后,客服则解释称“需要反馈后台,进行查询。”
记者多次查询后,贝海物流官网显示,包裹于 6 月 18 日抵达上海海关,并在经过漫长的申报、缴税、国内转运等环节,最终于 7 月 9 日送到记者手中。
7 月 11 日,洋码头回复记者称,发货过程会由官方物流公司发货,具体订单物流进程也能在网上实时记录,中途出现任何问题,洋码头也会进行监管。
记者在测试时却发现,在发货过程中,洋码头并没有涉足其中任何环节。也就是说,从买手发货到贝海物流澳洲货站,到其运输入境并最终送至记者手中,全程没有任何关于货品真伪、价值大小等方面的检验。
“这意味着洋码头对海外买手发货环节没有起到监管作用。”许薇说。
渠道的秘密:假代购可月入 10 万
在洋码头注册买手后,记者开始接触到代购圈子。经过熟人介绍,记者以“微商加盟”的身份认识了专做海外代购的张捷(化名)。
在交谈中,张捷的手机一阵震动,一位网友给他发来私信。这位网友想买一款 MICHAEL KORS 的挎包,但国内专卖店售价不菲,如果从海外官网购买,不但语言不通,物流运输也不太方便。张捷通过微信和对方洽谈起代购事宜,并最终商定以 3500 元成交。
确认对方转账成功后,张捷重新换了个微信号,联系上一位东莞专做品牌高仿包的老板。将客户下单的挎包图片传给了对方,再支付了 900 元的货款。同时不忘叮嘱,“务必要最好的‘货’,物流也要‘从海外发回国内’。”
“这就是多数假代购者的‘商业模式’。对外宣称从海外专卖店购物,但实际却是在国内高仿包作坊拿货。”张捷毫不隐讳其中奥妙,“价格一般比正品低 20% 至 30% 就好,这样可以给客户解释是在奥特莱斯购买的。”
自 2014 年 2 月开始从事“代购”生意算起,张捷在这行业已呆了 3 年时间。通过这种销售模式,如今他手上积累了 10 多个专门制造高仿包的上家,以及 3000 多名微信客户。每个月都能卖出上百款“品牌包”,月收入约 10 万元。
为了获取更多的客户,张捷每天都会更换着不同账号出没于国内各大海淘购物论坛。除了不定时发布代购信息外,还会就热门话题和论坛网友聊个不停。他将这一行为称为“混脸熟”,只有彼此熟悉后,网友才会信任自己,进而对货品产生认可。
一位代购从业者表示,假代购者出货渠道通常集中在 55 海淘、91 来海淘等海淘网站、论坛当中。
新京报记者在国内一家海淘论坛中查阅张捷所发布的代购帖,发现他不时上传各大奢侈品牌海外专卖店的照片。其每次登录所留下的 IP 地址,无一例外都是定位为欧洲某个国家,这让论坛网友更加相信他的“旅欧背景”和代购资质。
事实上,张捷并没有任何出国经历。每次在登录论坛前,他都会借助 VPN 来制造虚拟定位,以此营造出“人在他国”的认知。“论坛的人判定你是否在海外的凭证,主要是看 IP 地址,而虚拟定位很容易就制造出这种假象。”张捷直言道,“一旦他们认准你在海外后,那么后面的销售就顺理成章了。”
货源探访:高仿包成本仅 400 元
广东东莞郊外某服装厂,一间隐秘的小车间。2 条生产线昼夜不停地高速运转。一个个印着“Coach”、“MK”等品牌的挎包正被工人随手从生产线终端扔在地上,堆积成山。这是老田的“名牌挎包”生产车间,其日产量近千个的规模,在当地圈子里颇有名气。
“我们只做 Coach、MK 两个牌子。”记者通过张捷的介绍,联系上老田。他介绍称,相对 GUCCI、LV 等国际大牌而言,这些品牌胜在价格不贵,消费者受众更广。“现在连扫地大妈都背着 LV,对品牌熟悉的人都能一眼看出真假来,谁还做那些啊。”
相对代购网站动辄上万的顶级品牌挎包,国内消费者在购买时,出于稳妥原因,更宁愿选择专卖店,而这些价格大多在 3000 元至 10000 元之间的轻奢品,正逐渐成为国内代购货品的主力军。
对于包的质量,老田很是自信。“外面所谓先买正品,再拆开根据用料1:1 仿制,这些根本不现实。就算你知道了皮料、面料,你能保证能进到一样的货?”老田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原材料渠道,但他隐晦地提及,自己曾花重金买通代工厂供货商,再按照正品包的用料,从同一渠道购买相同配件,“正品用什么面料,我们也用同样的。甚至拉链、吊坠等五金件都完全相同,这样才能保证和专柜货一模一样。”
这种“1:1”的高仿包成本极为便宜。以张捷下单的那款 MK 挎包为例,老田工厂制造成本仅在 400 元左右,再以 900 元的价格出货给张捷。如今贴上“代购”的标签,售价则上涨到 3500 元。
为了吸引记者迅速合作,老田还主动摒弃传统“代理付款铺货”的交易方式,改为全新的合作模式。
所谓全新合作模式,即是由老田负责将每款箱包的图片、颜色、尺寸发给记者,再由记者加价后,以“代购”的形式在微信、各地海购论坛上进行发布,当成功接单后再通知老田发货。“这样一来,代理没任何经济压力。有客人买包,你们收钱后将货款打给我,我再直接发货给客人就行了。”
一旦客人对货品来源产生质疑时,老田则是底气十足。“我每个包都有‘进口’的身份,甚至还能出示海外购买证明,谁能看得出来?”
事实上,为了“洗白”货品,老田特意找到几个在海外生活的朋友,当有买家需要“证明”时,他都会先将货从国内寄到海外朋友手上,再由对方转寄往买家收货地。一来一往,海外发货凭证和入境证明等信息轻松得以解决。
让老田遗憾的是,此前还能通过物流公司“异地上线”等功能,将发货地改为海外,但如今随着物流行业的整顿,这种成本更低的“洗白”方式无法继续使用。
产业链调查:“线下店”提供一切票据
在老田的指引下,记者来到了位于广州白云皮具城附近的一栋 6 层破旧小楼中。
这里暗藏着老田工厂的“线下店”,他一边销售 PRADA、Hermes 等高仿品牌包赚取利益,一边通过观察客户购买力和身份,进而筛选积累潜在下家资源。
在这个面积不到 90 平米的 2 室小屋内,除了摆放着 MK、Coach 全系列箱包外,更堆满了老田从同行手中“调货”来的 LV、Prada、Hermes 等顶级品牌高仿包,各色款式型号一应皆有。
房间中数十位操着不同口音的客人正在筛选着自己心仪的货品,四五个女店员手持计算器,不断在上面按出每款客人心仪高仿包的价格。
在得知记者准备以“代购”方式进货销售时,老田将记者拉到自己办公室内,神秘地询问到是否愿意以较高的价格拿到更好的货品,“和正品完全一样,你拿到专柜去验货都查不出来。”
为了证明所言非虚,他将两个外观一模一样的手袋递给记者,“都是仿的 LV 旗下 Alima 小号手袋,你感受下差距。”
在老田的指点下,记者清楚地判断出其中一款手袋在手感、五金配件以及 LOGO 细节上明显胜于另外一款。“这个和正品一样,都用的小牛皮,价格要贵些。而这个用的是 PU 皮,只要 700 元。就是忽悠下外行,在资深人士看来‘一眼假’。”
老田将这款几可乱真的高仿手袋标价 3000 元,仅为正品 20600 元的1/7。但他同时表示,如果长期合作的话,价格可以有所优惠。“你以代购性质卖的话,卖 14000 元肯定有人买。”
随后,记者以“帮朋友买包”为由,将手袋的各个部位细节全部拍下,并将图片发给一位对 LV 品牌深有研究的奢侈品业内人士,以求其帮助鉴定。10 分钟后,对方回复称,“除了五金件略为过亮以外,其他细节没有任何问题。”
为了让手袋货源更为“靠谱”,老田还力荐记者购买手袋“配件”。
一套含有原版商品包装纸袋、印着品牌 LOGO 的包装盒,以及厚厚一叠包括银联小票、LV 产品证书、韩国乐天购物票等各式票据仅需要 30 元,但足以“唬住”大多数买家。
据介绍,在广州白云皮具城附近小区里,藏匿着数十家这样的高仿包销售窝点。每天无数个马仔在皮具城门口等候来自各地的微商、淘宝卖家以及代购者,并将他们一一带往窝点进行交易。
6 月 11 日晚,记者发现在挨近皮具城的酒店大厅和每层楼层过道中,挤满了手提大小不一的黑色塑料袋,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子。他们不断用电话、微信等方式联系着买家和卖家。在确定好房间门牌后,立即敲门进入,短短数分钟内再从房间出来时,手中早已空无一物。
“都是给客户送货的。”老田直言道,“每天都有数百个高仿包从广州流出,发往各地。”
最后的选择:公司“直采”真假同样存疑
“不少代购平台不仅不清楚第三方卖的是什么货,甚至自己自采的产品,同样存在假货的可能。”跨境电商资深专家王迪告诉记者。
记者在调查时发现,近年来包括洋码头、小红书、蜜芽等国内著名跨境电商平台,都曾遭遇到消费者投诉售假的情况。尽管众多电商平台一再解释称“自采团队不存在假货”,但同样被网友质疑。
“跨境电商毕竟涉及资本投资,都有着上市计划。如果售假,会对品牌以及发展计划有着巨大影响。”王迪解释称,“但不排除买到假货的可能。”
在王迪看来,如果跨境电商平台自采团队的进货渠道是得到厂家授权,从厂家进货销售,那么不会有假货存在。如果其在海外的合作对象仅是普通供货商的话,则有可能出现供货商在自采团队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其提供假货。
王迪向记者介绍,不少海外小平台以及第三方买手在接到国内订单后,往往不愿意自己四处购买,而是选择在附近华人礼品店,或者当地购物网站打电话订货。
整个交易流程只需要遥控指挥,在线转账付款即可,甚至物流都是对方安排。王迪说,“谁也不知道那家店货品来源,更不知道是真是假。”
王迪在英国所供职的跨境物流公司,除了为国内部分电商平台进行物流运输外,同样也担任着为平台和第三方代购供货的业务。
据王迪介绍,他公司所合作的上家是当地一家礼品公司,其专门负责国内 2 至 3 家海淘平台的订单,王迪透露,这家礼品公司其中部分货品却是由中国保税区海运到英国,再发回中国。“这就说明问题了。明明是标注着英国本地的商品,却会从中国发来。”
新京报经济调查组北京、广州、东莞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