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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手折叠:残酷中国背后的Big Bug

游客 2017-02-16 14:12:04    200952 次浏览
快手折叠:残酷中国背后的Big Bug一个程序员CEO以及他搭建的魔幻王国。

来源:《人物》

文|谢梦遥 摄影|尹夕远

程序员们

基本而言,很多程序员的生活里只有编程和修Bug这两件事,其他很难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程序员喜欢和程序员相处。他们不会嘲笑彼此错误的穿衣选择。首先,他们意识不到错误。其次,他们不擅长开玩笑。第三,他们谁也没有资格嘲笑谁。

你所有关于程序员的刻板印象,在Big Bug这人身上,都可以得到验证。他1982年出生,面相敦厚,戴着一副没什么个性的眼镜——你很难找到一个不戴眼镜的程序员,发型维持多年不变——不要妄想找到留脏辫或者爆炸头的程序员,他家里没有西装与领带,上班穿休闲服——不要怀疑程序员对牛仔裤的热爱。Big Bug是早年间他的程序员朋友给他起的外号,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能拥有这种外号,说明他是个编程高手。12岁起,他就自学编程了。

像所有程序员一样,他在梦里也修bug。“有次迷迷糊糊地梦到一只猫,就想赶那只猫去把那个bug逮住吃了。”他对《人物》说。

欢迎来到程序员的世界。你以为你了解,其实你并不真正懂他们。

“程序员是个非常幸运的群体。两三百年前,懂机械的人会驱动这个世界;一百年前懂电的人会驱动这个世界;今天懂计算机的人可以驱动这个世界。”Big Bug说,“你去看现在世界上最大的公司,从早年的到Google,到现在的,最近这50年的产业变革,他们需要的技能,是程序员掌握的。”

你可以将这番话视为所谓的“程序员骄傲”,但Big Bug更愿意称其为“幸福感”。

程序员的圈子之外,Big Bug的名字是宿华。他现在担任CEO的那个公司,比他任何一个名字都有名得多。

当年的三位创业伙伴,程一笑、银鑫、杨远熙都是生于80后的程序员。2013年他们在投资人的撮合下,与宿华的团队合兵一处,产品随后也由“GIF快手”改名叫“快手”。第一次见面,宿华带了一位运营人员,他们一眼就能分辨出谁才是那个Big Bug,“因为都是做技术的,能感受到技术的气息。”

他们都是偏内向型人格,但彼此很快就“产生了化学反应”。他们的编程技能也能互补,程一笑等人创立了快手的前身,他们长于前端体验、产品的开发,而宿华带来的核心技术是后端的推荐算法。他们很快确定了公司的转型方向,由动图工具开发,转为短视频社交应用。

商务推广部门在去年下半年设立后,创始人之一的杨远熙担任负责人。他承认于他而言,这是一项挑战。他需要与外部的销售人员见面。那些家伙个个可都是人精啊,“是有一些辛苦。他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很朴实,讲的话也非常有依据,但是我不知道他们说的到底哪句是真的。”他表情带着一种认真的困惑,“我觉得跟数据、跟计算机去打交道的时候,更轻松一点,因为我觉得只要我做得对,计算机不会骗我。”

这是个用户导向、技术驱动的公司,首位专职产品经理还是去年9月加入的,此前所有的产品经理皆由程序员兼任。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彼此交流都用代码。”用技术手段解决问题成了自然的事。接管商务推广事务的杨远熙需要分析大量数据,他顺带地发挥了编程技能,“把数据按我想要的方式展示出来,这样自己看起来方便一点”。不同员工在系统中的权限本是逐一手动设置的,负责IT系统的银鑫嫌麻烦,他写了一组后台代码,“敲一下命令就解决了”。

几个创始人平时聊工作之外,话题多是围绕科技展开。他们聊VR技术、无人驾驶、SpaceX的火箭海上回收。Alphago与李世石之战,简直成了整个公司的一件大事,他们以及许多同事都在电脑前看了现场直播,感觉是“见证历史”。

李世石输了。“ 终于到这一天了。”他们对彼此感叹。

快手折叠:残酷中国背后的Big Bug宿华和程一笑都是80后程序员,除了编程,没有什么爱好

“魔幻乡村”

快手CEO宿华看到那篇名为《残酷底层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的文章,是去年端午前晚10点,他在办公室加班,朋友转发给他。当时,那篇文章正在很多人的微信朋友圈里刷屏。文章作者从一种精英视角审视了快手用户所呈现的“魔幻乡村”。宿华闪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找这个作者聊聊,后来想想还是别打扰人家算了。

那篇文章引发了大量媒体人与知识阶层的讨论。在此之前,快手是在他们视线以外的一款产品。那种感觉就像发现了一座浮出水面的冰山。在某种程度上,城市与农村,两个缺少交集、各说各话的圈子,终于通过快手交汇到了一起。

相关话题延伸开来,在和知乎上成了热门话题,有人表达对农村境况的忧虑,也有人为之辩护。然而作为一个社交平台,快手依然是神秘的存在。此前它从未被采访报道过。

快手里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公允地说,任何人只能看到这个世界的一角——它拥有4000万日活用户,每天有几百万个视频上传。但相比其他视频社交平台,它确实有着极大的不同。没有那么多精致生活与漂亮面孔,它呈现的是一个更粗糙、更原生态的中国。

在这个用户以“双击666”(表示支持)、“老铁”(用户之间的昵称)、“没毛病”(你可以理解为“完美”)为口头语的地方,充满炸裂的惊奇与节节攀升的自我,一定有你从未见过的事情发生:一个女人大口大口吃掉宣称的生大肠;一个男人一锤一锤砸烂电视、洗衣机与报废的卡车;纹身的少年们赤裸上身喷吐烟圈,对着镜头露出迷人的微笑;一个小伙子只用十几秒钟就能喝掉两瓶啤酒,这是他每天表演的固定节目;还有大量热衷于喊麦的人,听起来他们只是沉溺于自己压喉咙发出的声音而已。大多视频录制的背景不是直播间,而是乡间地头的寻常场景。极少数录制者能讲标准普通话。

宿华说,能引发人们对乡村的关注是好事,但成为导火索的那篇文章建立在了错误的认知上,“魔幻乡村”不是快手的全部。至少,宿华向《人物》展示他手机端的快手界面,与那位作者的截图并不相同。

各行各业的普通人出现在他的关注列表中,有拉二胡的,有打拳击的……他们展现出旺盛的生命力。他回忆起那些击中他的瞬间:一个华北地带的农民赶上丰收,站在自家大片大片麦地里乐坏了;“还有一个警察,他在外面执勤,抓小偷,被人家划了一刀,然后他妻子给他包扎”,宿华直看得眼眶湿润。

在话题拉动上,那篇文章效果非凡,有一种观点认为它是快手的软文。宿华否认了这一事实,他为此还去后台看了数据,“没有任何波动。”看似铺天盖地的热议,与快手的覆盖面相比,终究只是搅动了社会的某一圈层。

但另一方面,宿华认为那篇文章对快手的用户形象造成了影响。他不喜欢“low”这个词与普通老百姓联系在一起。对此,他不会假装自己无所谓,“十七八岁的时候你问我,我肯定上门跟他打架去了。”他笑着对《人物》说。

但当时他没有公开回应什么——除了7月在投资人的劝说下,对“i黑马”做了一次有所保留的采访。那时候,快手的所有专注都放在产品上,连公关品牌部门都没有建立,他一是不懂公关,二是没时间。接受《人物》等几家深度媒体采访,是上述部门建立后,最近才发生的事情。显然,他缺少杂志拍摄经验(他坦言他甚少自拍),对着镜头一直在比剪刀手。

但那篇文章也促成了一些改变,宿华决定不能只埋头做产品,也要“让思维更开阔一些”。走出程序员的圈子,他想要与各行各业的优秀人才多接触,创业者、媒体人、学者、网红……他拉个清单,到目前为止已经见了上百人。

每次与那些新认识的朋友谈及快手时,他总是不遗余力地为之辩护,但在精英人群中,还是不理解快手的人居多。一名时尚女性回忆见面过程,宿华不断滑动手机界面,展示实时出现的视频,重复地说着,“怎么low了,怎么low了”,语气像个委屈而朴实的小学生。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拿着塑料盆给老婆洗脚,“这个多好啊”,他由衷地赞美。接着,是一个自拍的少女,“她难道不美吗?”他问道。

“她的妆太浓了。”他没有得到附和的回答。

那次见面,宿华还花了很长时间请教如何让白领阶层入驻。他还想拿过对方的手机看看她的朋友圈是什么样子。宿华几乎不用朋友圈,也没有微博。

对初次见面的人来说,这是个略有突兀且奇怪的请求,但用那位女士的话说,“他的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真诚”,她将手机递了过去。

宿华翻看着她的手机。然后,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真是有隔绝。”

快手折叠:残酷中国背后的Big Bug宿华展示他自己的快手界面

两个小人儿

如果你只是看快手那易于上手(一些人认为是简陋)的界面,你很容易以为这不过是个山寨小公司。事实上,D轮融资在2016年初完成,快手如今是家估值超过100亿元拥有数百名员工的公司,坐标在五道口——被戏称为“宇宙中心”的科技公司云集的繁华区域。

宿华在“宇宙中心”一带已经生活了十几年。2006年清华大学博士读了一半退学后,他去工作了两年。那里的企业文化,他也带到了快手。像谷歌一样,每周五有TGIF(Thank God It“s Friday),全员放下工作,聚在一起聊天。公司倡导一种平等、宽松的氛围,包括宿华在内,所有员工互相直呼其名,他们不使用英文名字。公司提供每天两顿餐标40元的免费自助餐。

近半年,办公室里增加了二十几张外籍面孔,他们来自泰国、俄罗斯、韩国与印尼,快手正在推进国际化,已有数百万国际用户。“中国的互联网公司在未来都应该是全球化的公司。”宿华说。

哪怕你对快手公司有所了解,误读也容易发生。有媒体称快手的一道面试问题为:“如果你是一个员工,开着一辆车,拉着面包穿越乡村,有一群农民来抢,你给不给他们?”事实上,这不过是诸多价值观测试题中的一道,原题应该是,“你作为一个面包公司的员工,运输刚过期的面包去郊区销毁,路上遇到了几位饥肠辘辘的受灾群众,请问你是否可以把刚过期的面包分给灾民,为什么?”

“根本跟农民没关系,”宿华说,“我们想要看一个人他到底是讲原则,还是讲良心。”回答没有标准答案,宿华说就他而言,会首先分析“面包过期的情况”。但无论如何,这道题和农村的生活经验无关。

很多商业领军人都是脾气非常难以捉摸的人,但宿华给人感觉温和、含蓄。不久前接受记者李志刚采访中,当话题转向感性,他一度流下泪来。在创业访谈中这很少见,经历过刀头舔血的竞争历练,这个群体相对来说难得动容。

但事实上,宿华并未经历过真正意义上的“刀头舔血”,他也回忆不起做过什么残忍决定。他有过两次创业,都是在做技术产品,很少涉及商业竞争,第一次公司融不到钱而失败,第二次卖给了。

他身上洋溢着一种工具理性气质。从2015年6月到次年2月,快手用户从1亿涨到3亿,问他这是不是增长最快的时期,他会说,“增长的绝对数值肯定是越往后越快,增长率肯定是越早越快的。”然后告诉你一个毫不激动人心的答案,“一直以来增长还是比较平缓的。”

快手短视频的录制设置是17秒。为什么不是整数的10秒或者20秒,你期待他引申出一个漂亮的小故事,他会说,“硬要找点理由的话,是为了纪念17岁,我希望大家都活在17岁。”但他马上承认,这不过是临时起意的玩笑回答,真相是,“没有特殊意义,实际只是一个拍脑袋的结果。”

作为一个上百亿估值企业的创始人,宿华的生活方式与普通码农无异。他最爱吃的是公司对面的一家螺蛳粉,加班后经常拉着程一笑去。没有车,不度假。“他生宝宝的前一天还跟我一起在工作。”程一笑说。四位创始人共同参与最大型的一次休闲出游,是去郊区参加朋友婚礼。

作为程序员的那个自我,和作为企业家的那个自我,都在宿华的脑子里。目前而言,“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儿嘛,程序员过去一脚就把商人给踢翻了。”他很少读商业杂志,读得最多的还是科幻。近10年倒是不读《计算机世界》,那些对他而言都是小儿科。采访中,好几次他把读代码比作读小说一般愉悦。

快手目前尚未招揽任何广告,商业模式刚刚开始探索。尽管投资人经常问起,宿华说,他还没考虑盈利。

宿华承认他的偶像不在商界,是两位谷歌程序员:Jeff Dean和Sanjay Ghemawat。他读过很多他们的代码,“就跟你读了一个人写的小说是一样的,你会很喜欢这个人”。他去美国总部时,曾远远地看见这俩人。他了解他们的履历。

初创时期,每个创始人都要投入大量时间写代码。但到了2015年,主管前端开发的程一笑就不写了。由于后端压力大,CEO宿华一直写到了去年年初。熬夜作战是经常的事,至于是否存在连续几天不洗澡,他仅仅说,“乔布斯也不爱洗澡。”

写代码时,宿华全神贯注,不播音乐(他从没试过喊麦)。但他享受,“那是最好玩的事情之一了。”公司每周有各种例会,技术部的例会他也参加,这个时候CEO的身份就放下了,他就变成了程序员之一,有积极的表达欲望。

问宿华,如何看待自己的不足之处。“这个问题答不好,会很惨。”他沉吟了一会儿,两个小人儿交战了。

“你知道做CEO最重要的一个责任其实是平衡,你脑子里面要装进去很多人。我过去做极客工程师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把代码洁癖发挥到极致就好了。”

那个企业家小人儿算是赢了一城。

快手折叠:残酷中国背后的Big Bug快手办公室

真实世界的投影

一个世界嵌套着另一个世界。程序员那由代码与二进制组成的世界比真实世界更乏味一些——当然在他们自己看来是生机盎然、花繁叶茂的,而他们所创造的那个世界又有另外一番活力。它似乎比真实世界更光怪陆离一些。

快手世界是以一种极简模式奠基的。2013年短视频社区推出时,只有“关注”“发现”“同城”三个栏目,界面至今没有变过。“其实克制不是我们的追求,我们是追求好用。”宿华举了iPhone和谷歌搜索引擎的例子,“我们会发现简洁实际上是好用的一个结果。用户喜欢用的东西,通常很简洁。”

但这并不意味着安于现状,创新在不断发生着,只是用户未必察觉得到。比如“局部动图”,这是宿华主导下,团队用半个多月写出的程序,但试用了一段时间发现用得不多,就删掉了该功能。“用户不认可嘛,那个安装包也特别大,会拖慢下载速度。”

至于被很多人诟病土气的logo,快手也并非不想换一个更炫酷点儿的。每个设计师入职,都会先要求做5个logo。设计部每月要报送10个新图标。目前累积有几百个备选了,但还没有一个是足够满意的。

你也许可以否定程序员的审美,但不能否认他们抠细节的努力。宿华一度想把每个视频作品左下显示的小头像取消,但程一笑不想删,他们讨论了几次,没有结果。另一次,有同事提出,想把黄色UI改成白色,但有人认为还是黄色看着顺眼。

他们用了程序员的方式来解决这些分歧,“用数据说话”。一般是选取1%的用户,用两套版本,做AB测试。根据一系列数值比较效果后,证明UI的颜色改为白色更受用户欢迎,而CEO删除小头像的提议,以测试失败告终。

直至去年年初,快手才上线了直播功能,但将其低调地放在“关注”栏里,其他平台重中之重的直播,在这里仅具附属功能。礼物的价格最高值也只有30元,没有其他直播平台上特别流行的“跑车”、“游艇”等贵重礼物。“定价过高,味儿就不对了嘛。”宿华不希望快手变成秀场。

从一开始,快手理念就是记录与分享普通人的生活。重点词:普通人。所以,某些功能从未考虑过。比如不设转发,宿华承认是借鉴于Instagram的产品哲学,鼓励用户自己去创造内容,避免名人导向。比如不设排行榜、不运营网红,因为“人人生而平等”。宿华很早就注意到MC天佑了,后者正是从快手起步,成为直播时代的符号人物的。宿华从未想过与他见面。

然而这都不是快手最特殊的地方。一个真正让快手与其他平台区别开来的做法是,它没有雇佣哪怕一名推荐内容的编辑,而是把推荐的权力,交给后台算法。算法对所有人是平等的。宿华认为,如果其他平台像快手一样“对用户一视同仁”,界面呈现应该是接近的。

简单来说,每一次用户双击屏幕,就是一次点赞。点赞越多,越容易成为热门内容。其实,热门这个词并不精准,因为快手完全是根据不同用户的喜好,来实现个性化推荐。用户看到什么,不是由宿华决定,也不是由某个并不存在的内容编辑决定,而是根据用户的浏览行为推定。如果确认这个前提无误,抱怨快手上充斥大量令人不适的内容的人,面临的尴尬首先指向自己,因为那是“你的”界面。

但这不能解释,为什么有那么多人——这绝不是零星的声音,在快手中感受到了荒弃意味以及审美与趣味上的断层。

依照宿华的说法,你所见到的,不是什么魔幻乡村,而是中国最广阔的现实。他与快手中的大多数人有着相同的生活经验,他在南方一座小县城长大,与大城市比起来,那里是相对粗陋落后的。

“快手是这个社会的投影吧。”他指出,一线城市人口占比终究是少数,而快手的用户分布符合中国人的地域分布比例,他没有刻意放大某个群体的存在感,“如果快手上出现的都是潮男潮女,一定是整个社会都变成这样了。那是整个社会人们的生活都发展到这个层次。”

为此,他故意把快手上所有带圆圈的图标做了改动,让它们不再是完美的圆,如果你仔细看,你会看到缺口。这是一个隐喻,“希望让大家能够理解这个世界是不完美的,不要太在意。”宿华说。他觉得生活中有太多东西被美化过度了。他甚至开玩笑说,想做一款素颜相机,让那些有滤镜效果的图片现回原形。

价值观上,你不难感受到他是一个有底层关怀的理想主义者。但在公开场合,与那些雄心勃勃的互联网创业者不同,宿华总是强调,快手的使命不是改变世界,而是记录世界。

“我们很少去讨论一些我们能不能改变世界这种话题,我们讨论更多的是能不能把(记录)这件事情做得更好一点。”杨远熙对《人物》说。

快手折叠:残酷中国背后的Big Bug

算法与“过滤”

快手从未使用过地推。线上推广,也是2016年下半年才开展的。在此之前的用户扩张,完全是自然增长。“做产品还是应该老老实实地去打磨用户体验,用户发自内心喜欢你,他自然会传播。”宿华说。快手团队用了大量的精力在节省网址打开速度、提高画质等技术问题上,但算法才是改善用户体验中的最重要的部分。

快手的推荐算法是宿华主导完成的,这得益于他在人工智能领域的经验,他曾参与建立的商务搜索引擎。

至于这个算法到底是怎么运行的,却远非一句话可以讲清楚。宿华曾尝试向投资人解释,10分钟不到对方就已经晕了,他只有放弃。没有工科背景的人根本听不明白,“我要给你上微积分,要给你上随机过程……”如果基础知识有了,“给我一两个小时,(讲清楚)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用一个简短版本说,算法核心是理解。理解内容的属性,理解人的属性,人和内容历史上的交互数据,然后通过一个模型,预估内容与用户之间匹配的程度。“我们专业领域叫特征。”宿华说,某个特征未必是可以用语言定义的,“比如有这么几个人都共同喜欢同样一个人,我们就会认为这些人具备了相同的某个特征。”快手上流行的喊麦,甚至不算一种特征。

用户上快手的时间越长,算法系统就越理解他。这个系统,已经自我学习了2年多,它还在进化。理论上它将变得越来越强大。一切听起来有了科幻电影的味道。这难免与快手上那些视频有脱节之感。

不可否认,很多视频录制者会被一种目的感驱动,不止是展示自己的生活,更是想被更多人关注。那些怪异、不合常理的表现,在快手上似乎成为博取关注的捷径之一。对于颜值并不出众的普通人来说,如果不是快手,这种来自互联网的广泛肯定是难以想象的。

包括今日头条在内,所有依赖算法的公司都会遭遇这样的质疑,机器真的可信吗?或者换一个说法,这个时代应该是快手上所呈现的这个样子吗?快手里的那些人,难道不应该被引领走向一种更有质量的生活吗?宿华会感到隐隐不安吗?

“在我看来,你去引导一些人的话,用他够得着的那种去引导他是最好的;如果是隔太远的话,他可能彻底就放弃掉了。如果跟你的品位相近,然后高一点点,就会带着你往前走。”宿华说,他曾看到一个小镇青年在评论中写道,在快手里看到大城市,他不敢来,但向往。“你要直接给他一个硅谷的什么,他估计就说,那地方离我太远了,我也不向往。”

作为一名技术的虔诚信徒,宿华给出了他的回答,但其实也没有答案,“带着你往前走”似乎只是一个愿景。技术可以判定什么是受欢迎的、最流行的,但不能判定什么才是更值得过的生活,什么才是“高一点点”的品位。

另一方面,快手没有人为的内容推荐,并不意味着没有人工干预——宿华更愿意用“过滤”这个词。

2014年春节之前,“过滤”由他和程一笑兼职。两个人隔天轮流,把所有被用户举报的视频看完,该删就删,该封号就封号。每天平均要花三四个小时,看到夜里2点是常事,“要看吐了”。现在,一支数百人的外部团队来负责“过滤”。视频识别技术也在强化,可以辨认出裸体、美女,甚至猫和狗。除了违反法律法规的视频,宿华说,哗众取宠与恶意炒作等不良内容也会被“过滤”。

将那道线画在哪里,始终是个令宿华犹豫、挣扎的问题。“执行上有很多难度,因为有些东西是灰色的嘛。”

他举了“外星人陈山”的例子。陈山是地中海贫血患者,因为这种疾病,他的外貌确实如他的ID所显示的。在其他平台上,这样容貌的人出现在推荐页面的概率大概不高,但陈山在快手拥有600万粉丝。问题在于,他会发些搞怪的视频。“他是要常年换血的,他有那个(粉丝送虚拟礼物)收益可以给自己治疗,他也会记录他治疗的过程。可能他做的真的过分了,我们会删掉,系统会给他发私信告诉他不要这样做。”宿华说,即便这样做,他会不忍心,他为此难过。

陈山的生活其实离他很远。快手所在的那幢商业大厦里,有健身房、披萨店与咖啡厅,人们谈论着股票、房价与美国大选。这里是“宇宙中心”五道口,只要宿华愿意跳出程序员的世界,他可以马上享受小资式精致生活。而当他回到快手的世界,看到里面的纹身壮汉、留着杀马特发型的青年,他会感受到城乡隔绝,不同世界间的不理解吗?

“人与人之间的绝对理解是不存在的。”他没有直接回答。“每个人大脑里面有一个平行世界,他会认为他看到的一切就是所有的世界,每个人都是这样子的,包括我自己也是。”

“我也不能够保证我看到的就是全部,或者我理解的就是完整的这个世界的情况。”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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