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日,星巴克清河营南路店,去年 5 月,王斌(化名)买下一台汽车,成为了一名网约车司机。今年 8 月以来,网约车开始面临更多的行政审核和更少的补贴,王斌还没尝到多少甜头,现在却被推向去与留的十字路口。新京报记者彭子洋摄
王斌现在有点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去年 5 月,他以 20 万元的价格,买下了一辆黑色广汽本田轿车,成为一名全职网约车司机。
那正是网约车平台激战正酣、攻城略地的关键年份。滴滴、优步等几家网约车平台为了抢占市场,疯狂烧钱,大打补贴战。
王斌觉得自己的生活一下子变得金灿灿的——他从月薪五六千元的快递员,一跃变成月入两三万的中产。一不小心,就实现了阶层的跨越。
在北京,像王斌这样的网约车司机有 9.5 万,他们一度沉醉于分享经济带来的红利中。有人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雷军口中那只在风口里飞起来的猪。
但好景不长。今年春节后,王斌明显感觉到,补贴降低,收入断崖式下跌,每天还面临着被交管部门罚款的危险。他身边的朋友们陆续转行。
7 月 28 日,交通运输部联合公安部等七部门公布了《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暂行办法》,网约车获得合法地位,各地也将在 11 月 1 日前落实细则;8 月 1 日,滴滴和优步宣布合并。
政策变化和垄断巨头酝酿诞生,这意味着,网约车行业将面临更多的行政许可和更少的补贴。
在改变了整个社会的出行方式和网约车司机的生活后,网约车野蛮生长的时代结束了。
王斌们还没来得及咀嚼分享经济的成果,又被推向了去与留的十字路口。
飞起来的“猪”
最近,王斌身边的朋友一个一个转行。
从 8 月中旬开始,网约车平台的奖励和补贴降低,以至可以忽略不计,但王斌还想再观望一下。
王斌是河南人,今年 40 岁,已经北漂快十年。妻子和三个孩子在老家,每个月都等着他挣钱养活。他没有别的手艺,自从买了车,生活就被绑在了上面。
9 月 22 日,王斌特意换上白衬衣、深色西裤、黑皮鞋,去滴滴总部面试。这是成为滴滴认证专车司机的其中一环。获得认证后,他将会被系统优先派单,也更容易接到优质单。
根据即将施行的网约车新政,通过平台的认证后,他还要考取专门针对网约车的运输证和驾驶员证,才能成为一名合法的网约车司机。
去年,他刚加入网约车行业时,手续还相当简单。只要拿身份证和驾驶证在网约车平台上注册通过,当天就能上路运营。
网约车和传统出租车行业完全不同——网约车司机不用像出租车司机一样面对严格的准入管制,也不需要向出租车公司缴纳“份子钱”。
正是这样的自由、简单,吸引了大批尝鲜者。
最初,网约车平台们打出了“分享经济”的旗号,希望在大量闲置的车辆与庞大的出行需求之间建立桥梁。滴滴专车就曾打出“自由工作、更高收入、美好出行、你我共享”的广告来招募司机。
今年 6 月,滴滴还出版了名为《滴滴:分享经济改变中国》的书,介绍传统行业如何搭上分享经济的顺风车。前言里,滴滴出行创始人兼 CEO 程维写道“分享经济浪潮,中国应引领世界”。
那时候,坊间到处都是关于网约车司机的财富神话——有司机连开 48 小时,挣了 4000 块;有媒体报道,一位杭州的网约车司机,用 8 个月时间,赚了 80 万。
所有的信息似乎都在告诉观望者,顺应互联网发展潮流,成为一名网约车司机吧,这份职业可以满足你对财富和自由的全部想象。
和大部分网约车司机一样,王斌是冲着“更高收入”去的。他辞去了快递员的工作,借钱买了一辆广汽本田,一头扎进了网约车司机大军。
优步是他最早接触的平台。当时,优步正在推行“每周拉满 70 单保底 7000 元”的奖励政策。做网约车司机的第一个礼拜,王斌就获得了 7000 元的流水——这比他当快递员时的月薪还要高 2000 元。
“终于找到挣钱的感觉了。”他第一次觉得,路边那些林立的大饭店,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走进去了”。
21 岁的北京人金正宇比王斌早开半年网约车。他比王斌兴奋多了。从月薪 1800 块的实习厨师,摇身变成月入两三万的网约车司机。
“就好像在吃馒头,突然可以去吃金钱豹了,而且不是自助,是点餐的那种。”他说。
雷军说,只要站在风口,猪都可以飞起来。金正宇觉得,他就是那只猪。
拼命跑
武汉滴滴专车司机正在进行专车服务。他开着一辆奥迪 Q3 接乘客,收费却比的士还要便宜
王斌乐于看到平台之间开战。战场弥漫的硝烟,最后都会以各种形式,具化成司机们口袋里的一摞摞钞票。
2015 年是战争白热化的一年。优步创始人、CEO 特拉维斯·卡兰尼克曾公开说,滴滴每年要花 40 亿美元补贴司机。滴滴副总裁陶然则隔空反击,优步在 2015 年烧钱补贴 20 亿美元。
对司机的补贴政策每天都在变化,但能感觉出平台间的“互动”——滴滴打出平峰时段 2 倍的奖励,优步就会出台满 12 单几百块的奖励;反之亦然。
司机们是绝对受益者。兼职司机小佟,在一家教育软件公司做动画设计,他晚上六点下班后接单,到晚上十一点回家,一周也能挣一千块。他正职的月薪也只有五千块。
王斌同时使用三部手机,装上滴滴、优步、易到用车三个 APP,对比三家当天的补贴政策,再决定使用哪家平台出车。
“‘战争’对我们来说是好事,和平就没戏了。”有司机深谙烧钱大战的真谛。
但大部分司机都知道,高补贴不会持久,如果一方资源耗尽,他们的红利也就走到了尽头。
红利稍纵即逝,对抗它的方式,就是“拼命跑”。
根据滴滴和优步的奖励政策,前一天接的单数越多,第二天的奖励越丰厚。王斌调整了作息时间,上午五六点出门,晚上十二点回到天通苑的出租屋里睡觉。
但奖励政策有魔力,作息根本没法规律。
夜里,王斌本来已经困得不行,头靠在座椅上,一两分钟就能睡着。但一听到手机 APP 传来的接单提示音,“整个人立马就精神了”。
有好几次,王斌一直接单到凌晨两点。回家睡觉不到三个小时,早上五六点起床,继续出车。
为了冲金牌司机,限号时,王斌也不休息了,待在五环外拉活。
一次,走在四环上,王斌突然断片了。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他还纳闷,为什么车上有个陌生人。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在接单,后座上是乘客。
有两个月的时间,金正宇甚至没顾得上回通州的家。
他带着换洗的衣服,就住在车上。困了就找个停车位,在后座眯会儿;想洗澡了就找个澡堂子。
那是滴滴快车翻倍奖励 1.8 倍、每天完成 25 单奖励 180 元的时期。金正宇看着手机 APP 里的提现金额,只有一个感觉——刺激。
他记得,那时候,眼里只有 APP 里的数字,其他都看不到。
去年年末,有一周,滴滴打出了全天 5.5 倍的奖励政策。金正宇在国贸桥下看到,保时捷、玛莎拉蒂全都出动了。往车里一瞅,中控台上放着手机,一看就是拉“滴滴”的。
再一打听,不少人工作也不干了,请假出来拉活儿。
疯狂过后,一条新闻给了王斌当头一棒——一位网约车司机,因为工作太拼命,猝死了。
金正宇也在连开两个月车后走进了医院。他经常断片,走在路上,红绿灯都分辨不了。医生告诉他,过度劳累,休息休息就好了。
持续疲劳驾驶,存在极大隐患。据新华社报道,在 2015 年,深圳市网约车共发生交通违法 75.6 万宗,上报涉网约车交通事故共 3653 宗,疲劳驾驶、带病上岗、驾驶员载客途中猝死的情况都存在。
灰色地带
高收益的诱惑下,除了过度劳累,王斌们还要承担高风险。
网约车在成立之初,一直是执法部门打击的重点。但又屡禁不止。
在北京,1996 年,出租车的数量约为 6.7 万辆,在之后长达 20 年的时间里,这个数字几乎不变。但北京市常住人口已经从 1996 年的 1259 万人,增长到了 2016 年年初的 2190 万人。
这意味着,北京市的出租车万人拥有量严重不足。
在体制的灰色地带和庞大的市场需求中,网约车野蛮生长。
王斌以前也开过黑车,早知道自己是非法的。接单时,他们会尽量避开人流量高的机场、火车站、医院等周边区域——在这些地方,都会有交管部门的执法人员蹲守。一旦被抓,最高面临两万元的罚款。
跑的时间长了,北京城里哪些地方有风险,大家心里都有谱儿——金融大街、西直门凯德 mall、宋家庄地铁站、欢乐谷等地都需要提高警惕。
司机们也形成了攻守同盟,有人在某个路段被抓,大家会在微信群里通传,“有人在 XX 路段被抓,尽量绕行”。
高危时期,网约车平台也会为司机们发送短信,提示绕行路线。
但还是有撞到枪口上的时候。
有一次,金正宇在朝阳大悦城附近被查。执法人员问他,后座是谁。他回,我妹妹。妹妹叫啥?他编了个名字。对方转头问乘客,乘客无异议。
执法人员一走,金正宇赶忙说谢谢,还帮乘客免了单。
这也是大部分司机应对检查的策略——乘客一上车,就沟通好两人之间的关系和双方姓名,碰到执法检查,一起“串供”。
王斌就没这么幸运了。去年冬天的一个上午,他在南苑机场的停车场被查,罚单金额一万五。
王斌跟作贼一样,灰溜溜的。他赶紧给所属的汽车租赁公司打电话,公司跟他说,没关系,按流程处理,优步会报销罚款。
那次以后,王斌再也不敢去机场和火车站了,开车路过高危路段,也都觉得“心在颤”。
开了三年网约车,李明一直想不明白,为啥网约车是非法的;如果非法,为什么不查封滴滴等网约车平台。
上世纪 90 年代,他曾开过几年出租车。他知道,是出租车满足不了人们的用车需求,网约车才应运而生。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宏观层面的政策有松动,政府开始研究政策,让网约车合法化。
李明觉得更尴尬了。在没有说它合法之前,交管部门还是得去打击。那种感觉就好像,抓不着你就是合法的,抓着你就是违法的。
网约车的出现,分走了原本属于出租车的部分“蛋糕”。在一些城市,陆续出现出租车司机罢运维权事件,在天津,甚至上演了出租车司机和网约车司机在路边冲突的一幕。
好在,北京人多,市场够大,网约车和出租车的矛盾并不那么明显。
在夏天的午后,看着天津网约车司机和的哥“火拼”的新闻,北京的网约车司机和的哥们还能坐一起乘乘凉、聊聊天。偶尔冒出几句的哥的抱怨,“你们一来,我每天的收入少了七十啦”。
“最后的狂欢”
转折点发生在今年春节后。商业大佬们的市场争夺战渐入尾声。
司机们明显觉得,补贴慢慢减少了。比如,以前全天 2 倍的奖励,逐渐变成高峰 2 倍,平峰 1.8 倍,紧接着,高峰 1.8 倍,平峰 1.6 倍;完成固定单数的成单奖也在下滑,20 块 20 块往下降。
有司机总结,“温水煮青蛙”。
没了补贴和奖励,司机的收益大大缩水。王斌举例,空驶 4 公里去接乘客,而后行程 3 公里,乘客付费 10 元,扣除 20% 平台费、保险费等,司机到手不到 8 元。按每公里油耗 0.8 元,7 公里共计 5.6 元。加上电话费和车磨损,到司机账上几乎没了。
有司机接了短途的单子,会被其他人嘲笑,“学雷锋呢”。
眼看无利可图,兼职司机纷纷退出。但对王斌这样的全职司机来说,他们的生活已经和这样新兴的产业荣辱与共,说再见并不容易。
中国政法大学传播法研究中心副主任、中国互联网协会分享经济工作委员会专家委员朱巍认为,滴滴和优步资本大战带来的市场占有率是虚幻的,就像是在服用兴奋剂。“有一天不用了,他到底能跑多快,只能到时候来看一看”。
但司机们无法接受这种收入的断崖式下跌。
今年 4 月 15 日,有人在微信群里号召大家集体停运,让北京无滴滴优步。他们的诉求是“拒绝低价劳动力,反对高佣金抽成”。
仍然有人出车。王斌当天就出去跑优步,接了 20 多单,流水八九百元;金正宇当天跑滴滴快车,接了 41 单。
为了打击这些不响应号召的司机,部分司机发起了极端的“扎针”行动——他们用滴滴或优步叫车,叫完取消,拉低出车司机的成单率;或者叫到车后,让单子挂着,拖延时间。
王斌没有被“扎”,但他觉得,这种做法不太厚道,“大家都不容易,这是兄弟之间放血”。
风波过后,补贴政策恢复了一点。但只持续了大概一周。
大约从那个时候开始,网约车平台降低了加入标准,越来越多的外地司机加入其中。有些甚至挂着外地车牌,每周定时办理进京证,迫不及待冲进这座超级大城市,企图赶上分享经济红利的末班车。
他们大部分只有初中文化,曾辗转广州、深圳等沿海城市打工,每天工作 12 个小时,每月只有两三千元的收入。
来自四川的老王是最近一个月才加入的。他以 4000 块钱一个月的价钱租了一辆车和一张北京车牌。
快一个月了,老王才发现,这份职业并没有老乡之前描述的那样迷人。他每天从早上四五点工作到晚上一两点,每周只有限号才勉强休息一天;他对北京路线不熟,一天也就跑十来单,除去油耗和车磨损,每天到手只有一百多块,一个月下来也就三千多。还不如在东莞当电工,每月还有五千块。
“但租车的合同已经签了,押金也交了,骑虎难下。”他说。
7 月 20 日北京暴雨那天,网约车溢价翻倍,平均下来,每公里司机到手有 10 块钱。
“那是最后的狂欢了。”金正宇说,在那之前,他的收入已经下降到每月五六千了。他决定离开——把车租给别人,每个月什么也不做,也能收入 3500 元。
“随波逐流”
7 月底,网约车合法化的消息传来。
但前提是,网约车司机需要和传统出租车司机一样,通过考试,取得从业资格证,还需要和网约车平台签订劳动合同或协议。
分享经济似乎变味了。朱巍觉得,分享经济就是应该让人和车都有来去的自由。但现在有了太多的限制。
有专家评价,这是把计划经济思维强加到了信息社会的经济发展中。
几天后,新的消息传来,滴滴优步合并。这意味着,一家垄断巨头就要诞生,网约车司机们再也看不到两家大战,也不可能渔翁得利。
王斌知道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最近两个月,工作时间不变,王斌的流水维持在 7000 元左右,扣除油耗、车磨损,到手差不多 5000 元,这和他当快递员时的收入几乎持平。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他想不到其他的出路。“我和我的车该何去何从,我也很茫然。”
犹豫了一阵,他还是决定追随滴滴,需要认证就去认证,需要考试便去考试。这是目前最适合他的饭碗了。他很珍惜。
李明今年已经 45 岁。他知道,这个年纪,找一份有五险一金的稳定工作,基本不太可能。
7 月份,他跑去滴滴总部认证,但没通过。
这两月,他没心情出车。妻子似乎没什么耐心了,饭也不做,李明只能在路边买份炒饼吃。这时候,他会怀念当年月入两三万元的时光——每晚十二点回家,妻子总会从床上爬起来,给他做一盘红烧肉。真香。
9 月 24 日,王斌收到消息,他获得了认证。
滴滴也给他列出了服务规范。比如,不得染发,着白衬衣、深色西装和皮鞋,以及在乘客上车时问“您好”和下车时说“请带好随身物品,再见”。
获得认证后的第二天,王斌花 100 块买了两件白衬衫,天凉了,又打算再置办一身西装。
他不怕这些繁文缛节。他只祈祷能顺利拿到从业资格证,也不要被北京的地方细则卡住。
实在不行,那就重新回去开黑车,或者,开个烧烤店吧。
最近几天,王斌所在的微信群里开始流传神州专车新上线的网约车项目,欢迎私家车主加入,该项目承诺,不收取平台费。
有人好像看到了新的希望。也有人持怀疑态度,认为这不过又是招揽司机的噱头。
大家吵吵嚷嚷,又回想起当年各网约车平台如何大战,如何招揽司机,以及那些荷包鼓鼓的日子。
有人总结道:“咱们不是弄潮儿,只能随波逐流。”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王斌、金正宇、李明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