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前段时间，因为工作原因，在各种直播平台看了大量的直播节目，包括音频和视频直播。最后我发现，真实的直播世界，和媒体报道的不一样，和我想的也不一样。直播这件事里，有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视频直播诞生以来，一直伴随着各种批评，也伴随着许多负面报道，直播换衣服、直播自残自杀，讲荤段子做大尺度表演，为了制造热点，闯男澡堂女澡堂，或者以直播为媒，开展商业行为，等等。从这些批评和报道里，你似乎会得出一个印象：直播世界，充斥着色情和低俗，生猛而生动。
不，不是这样，大部分直播，什么都没有！事实上，九成五以上的直播，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切能够被当做“内容”的东西——也许，我们对“内容”的理解已经落伍了。那里面没有什么表演，也没有什么色情，就是一个人在那里，吃东西，或者静坐着，至多听听歌，而且这个人还往往不好看，和帅和美都不沾边。就是一个愿意让人看的人，就是镜头前的一个活物。镜头前的人，也都是冲着看活物去的，别的什么也不为，而且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直播之所以兴盛，原因复杂，有技术的、心理的和经济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科学技术到这一步了，也许是因为现代社会原子化了，人们想看见彼此，也许就是资本为逐利而制造了一个行业。这个行业的盈利可能，又吸引了更多人加入其中，就像上的大神“神嘛事儿”说的那样，只要一个营生落地变成行业，你就休想把它塞回去了。也许，只是因为制造业衰落，让富余劳动力必须四下寻找出路，所以，许多主播，都来自以前的重工业发达地区。
有些直播是有社交意义的，有些人偶然开个直播，为的是让朋友看看自己，发发红包，在公屏上刷几句话，也算是联络感情。有些人去看直播，为的是泡主播，或者在一起看主播的人里，发展点什么艳遇。但多数直播，连这种微小的目的都不具备，就是为了让人看见人（连窥私都算不上），让人们的无聊互相印证。
就这样，一个资历略深的直播间，就会有几千人同时在线观看，还不时有人刷礼物。当然，人们为直播花钱，可能是直播者和网站合伙制造的假象，但毕竟，就有那么多人在看着，看和被看里，都是无尽的无聊、乏味和空虚。色情不会让我毛骨悚然，各种无底线也不会，这种无聊和乏味，却让我毛骨悚然。
接连看上一个月的直播，你会明白生命的全部真相。生命有没有意义？生命是没有意义的。有些人看到了这种没意义，于是积极生活，为的是给生命增加意义。而许多人是没有这种能力的，给生命增加意义，是一项复杂的技能。没有这种技能的人，于是就那么活着，不求意义，也不知道什么是意义，教育程度提高，生活水平改善，都不能改变这个状况。做直播和看直播，和以前在村头晒太阳捉虱子，没有任何区别。
太多作家、影人、艺术家在他们的作品里，描绘过这种状况。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爱丽丝·门罗的每一篇小说，几乎都在讲平淡沉闷的生活，是怎么把人逼疯了的。所以，作家淡豹在评论门罗小说时这么说：“门罗写的是life，汉语中，life是生活也是生命，这两个词的含义如此不同——活是过日子，命是动力，两种都是伦理，我觉得门罗写的就是二者骤然打通、生活变成生命的那些悲剧/惊异/冲突与启示的时刻。”以前只觉得这些作家们反复写这种题材，是矫情，但看了一个月的直播之后我明白了，这才是人类生活的永恒主题，这件事永远无解，永远得大声喊出来。
但无意义的生也是生，你不能把所有人都逼得去活，去寻找生命。就这样吧，就这么生，就这么死，就这么直播。